五年后,穗城。 一个天气明朗的早晨,朔野庄的旧门开了,带进来一阵风沙。 踏进院子的那双玉色金雀旧绣鞋,眨眼就落了灰。 纤细指尖轻轻拂过桌面的尘土,雀知冉低声道:“爹、娘、姐姐、妹妹,冉冉想你们了。” 那哗啦掀起的棕色素布底下,是板厚厚的枞木桌板。 上头是拿刀刻了的一列列姓名,雀字为姓,字字泣血,俨然是一块躺倒的石碑。 年久失修的雀家庄子,连院子里的杂草都是干枯的,如同路边乞丐一蓬蓬的头发。 西边的房檐忽得落了几块碎石。 蜻蜓点水的步子,由远至近从墙上跳下来一个小女孩。 像是戏法变出来般,凭空出现在院子里。 阿碧这些年晒得皮肤黝黑,俊俏的鹰钩鼻越发显眼,细声道:“小姐,不能误了开坊时辰。今日廖掌柜在……” 雀知冉点点头。微风略过,将面纱吹起,竟是娇艳妩媚的绝色。 面纱下冰肌玉骨,朱唇微启,罗雀银绣烟云裙如仙似幻,细软的腰身如三月之柳,颈背修长似仙鹤。 离开瑞京城的起初那几年,还不到穗城,阿碧会为小姐偷偷回去取哥哥的信。才听闻,瑞京城的街坊市井早传得有鼻子有眼。 说段家当年联合东宫谋反,因着太子妃是雀家嫡女之故,雀家也脱不了干系。据说段家嫡子早就和雀家的三姑娘私定终身,段家人一砍头,三姑娘直接跟着缎子房梁上一悬跟过去,连着三姨娘也疯了。 还说,可惜了雀家,这会子算是完了。留了独子在南境最不对付的严家军里讨生活,而三个女儿家独独活下来的,却是那个乡间长大的丑八怪,二姑娘从小举止粗俗,言行无状。可见家门无望。 阿碧虽搞不明白这些。 但小姐的美貌……确是国色天香。 世人只知四大世家的雀氏嫡女,是 “天下第一美人”。竟不知二姑娘长大后竟是另一番美貌。 她只肖这般在残破的院落里婷婷而立,就几乎让人误以为是幻觉。 * 春日,连胜坊自正午开坊。如果廖掌柜准点到,她们便还有两盏茶的时间。阿碧飞快地从树后牵了翻身上马,雀知冉轻轻唤了声阿翁,一匹瘸腿的马儿从沙中跑来。 她拿脸亲昵地贴了贴它的侧脸,潇洒地翻身上马,薄薄身子像冬日留存下来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在马上,然后这伤了腿的马儿居然如箭一般飞奔出去。 昭平二十三年,举国干旱。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雨水了,视为大不祥。 穗城地处最北,空旷干冷,多风多沙,与京都之繁茂相较,堪称流放之地。 可今年春日却格外热闹,一是因为朝廷由北往南在收回官邸私塾,终于收到了这最北边;二是宫中礼部来信,早前拟定于三年后的选秀,要提前办,也有信落到了这边陲小城。 来得贵客多了,人心自然也热络起来,冷门的小生意也做了起来。不然福春路那家蔫儿不拉几的翡翠铺子,竟在这半年内生生开了三家。而原本生意就好的连胜坊,如今更是四方云集宾客盈门。 连胜坊是昭平出了名的赌马场。 因着穗城挨着平西门,再过去就是盛国的地界了。盛国强兵强马却粮米短缺,这几十年两国通过穗城做了不少交易,于是,这穗城的赌马坊占尽先机,成了大梁翘楚。甚至会有贵客慕名而来。 待她们赶到,坊门口早已熙熙攘攘地排了长队。贵人们厌这日晒风沙的,便坐在轿子里等候。 雀知冉看到其间候轿者,有着官靴者,心头大跳。 那背影的姿态必是宦官,宦官着官靴,侍候的都是天家人…… 她们是为了避开宫里的人,甚至瑞京城的人,才一路跑到这北境,隐姓埋名。小小穗城竟来了不共戴天的天家人? 二人分头,她悄悄绕到坊馆外的马场,唤阿碧将马牵去马厩。 不料,躲了宫里头来的人,一双粗鄙的大手箍住了自己的腰身:“阿然姑娘怎么才到呢!” 肥头大耳左右一转,平日里形影不离的凶悍的小孩儿居然没跟着!那小孩虽没动过手,但总叫人看着怕。这下机会难得,可不能放过了。 雀知冉挣扎着从令人作呕的怀抱中挣脱,一个踉跄,狼狈地跌进马厩的粪地里。见身上衣裳凌乱,赶忙将衣服鞋上的灰泥粪土抹干净。 这是大夫人生前一针一线给自己绣的衣服,自己从小就没了母亲,后来又没了殷娘。 离京时她什么也没拿,除了这条象牙色裙子和绣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