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振心神,努力让自己不在乎此番前来柴睢对自己态度如何,亦不在乎二人有何种对话,反正外间只会知道皇帝便是驾临五岳观,回去路上也要去梁园关心探望太上一番,于他孝悌名声大有裨益。
此刻既得太上逐客令,他起身拾礼要走,双手抱起,一礼未罢,年轻男人还是没忍住,隔着面前抬起的明黄繁纹绣锦大袖,低如耳语问:“太上从来看不上朕,终究与当年那条犬有关?”
那条犬。
柴睢起身整理衣袖准备送皇帝驾离开,闻言看过来,只见有两管广袖举在自己面前,严严实实挡着躲在袖后的柴篌。
时隔多年再提起那桩不起眼的小事,是柴篌笃定柴睢没有忘记,柴睢也无需装傻充愣,平静腔调语慢声低道:“不过死条犬而已,皇帝当年还只是个孩子。”
此言轻描淡写,皇帝藏在龙袍下的身躯却狠狠一颤。
“死条老犬而已,篌儿还只是个孩子,难不成你的内御卫找不到真凶就想污蔑我孙,要我孙给条狗偿命?”
是,当时是,宋老太妃拒不承认那条年迈的内御卫细犬是七岁柴篌所杀,她蛮横无理拒不承认,东宫奈何不得,只能追封赏赐了那条曾立下过功勋的护卫犬,安慰了准备把老犬带回家养终的内御卫亲从官,事情不了了之。
事发当时柴篌七岁柴睢八岁,时隔多年,柴睢连当时宋太妃所言亦记得清清楚楚,更是坐实了她因这件事而打心底里看不上他柴篌。
想到这些,柴篌放下拾礼的胳膊,双手半隐在大袖下指尖不受控制地抽动,喉结上下重重滑动两下,言之凿凿道:“先入为主观点已成,而今无论朕如何解释,想来太上仍是不信,然事实便是的确是那条老狗朝朕吠叫扑咬在先,朕为自保才杀死它,才失手杀死它!”
以上言论是十几年来柴篌在心里反复演练所得,无论当时真相如何,惟他一口咬定“恶犬伤人在先,自己自保杀犬在后”,那么真相铁定就是这样。
甚么是假话,甚么又是真话?只要说得自己相信,则假是真,真更真。
面对柴篌急于自证清白且不肯受任何“委屈”的暴躁,柴睢精力不济般颓然摆了下手,掌心朝里,手背朝外,轻轻一摆:“孤知了,皇帝回去罢,路上、慢行。”
话到嘴边,柴睢愣是临时把“路上小心”改成“路上慢行”,倘“路上小心”四个字说出口,柴篌这多疑之人必会觉得太上此言是在警告他,甚至会觉得太上已在他回宫路上设下埋伏,准备取他性命。
皇帝每遇柴睢必会败下阵来,他面色阴沉甩袖往外走,突然被从身后喊住:“柴篌。”
是太上梁王。
柴篌随即感觉一道目光灼灼落过来,让人如芒在背,他却也只是止步而未回头,在他看来,一国天子岂能被他人呼唤而轻易转身?他有他身为皇帝的体面和尊贵。
实则柴睢并未看他,目光落在东南角紧闭的小角门上,淡淡道:“孤确在查当年百姓暴动之事,你若阻挠,孤不拦,但是,该有的体面,我给你留,你也莫要做得过分。”
轻描淡写几句话,把皇帝年前查封鄣台、年后欲压下漕运走私,以及其他那些暗地里的事全都撂在皇帝面前,太上说话,好生歹毒。
“……”一道冷汗从柴篌鬓角渗下,他攥紧两手,自取其辱的羞辱感浓浓缠绕上心头。
须臾,年轻男子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应道:“不知太上在说甚么,既见太上病情好转,朕也就放心了,朕提前祝太上上元安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