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将军府差人请李隐舟前往侍疾。
是孙权的头疾又犯了。
内乱那几年,他曾假疾逼刘备不得不斡旋汉室以牵制曹操,和顾邵那小打小闹的折腾不同,李隐舟是下了重手、用了狠药,才将其遮掩成天衣无缝的样子。后来曾嘱咐他宽心修养以保无虞,然而想也知道大局在侧,如何能弃置不顾,一年年忧思累下,没病也积出病了。
顺着雨后的红墙一步步走着,迎面撞见匆匆离去的朱治。
二人照面相逢,彼此颔首算打过招呼。
擦身而过的瞬间,却听朱治低沉的声音:“听说先生曾参与赤壁一战。”
李隐舟顿下足,微搭着眼帘淡淡看他。
斜晖余照沿着高墙落下,在地上切割成光影分明的一线,落在朱治的脸上,将那紧蹙的眉扫上暗影。
沉顿片刻,朱治颇感叹地道:“老夫也曾自诩轻狂,可比起公瑾却什么也算不上了。曹操来使宣战时,连张昭、顾雍公都觉得我们一定会输,唯有周郎慷慨陈言、剖析利弊,那席话当真振奋人心。可以三万敌二十万,听上去太不可思议了,这根本不是能办到的事情。”
而周瑜做到了。
朱治又道:“老夫以为这就已经算完了,没想到他竟还敢反扑江陵意图北岸,居然还真给他又赢了。”
话到此处,他低低笑了一声,极尽欣慰。
“他就是这样的脾气,看上去孤冷,其实比甘宁之流更傲、更狂。眼下他要取西川,恐怕西川就已经是其囊中之物了。”
诚然,今时今日或许并非取西川的最佳时机,但无人怀疑他能否取下西川。
李隐舟静静听完他一席话,只问:“您究竟想说什么呢?”
朱治满脸苍老、皲裂的皱纹深了深,那双看惯世情冷暖的眼定然注视眼前的青年,却反问道:“可这一去,他还会回来吗?”
风骤起。
满地泥泞滚着碎石溅在脚脖上,冰凉刺骨。
李隐舟目光骤然一狭,声音也跟着冷却:“若他想反,十年前在丹徒他就可以另立门户,何须等到今时今日主公羽翼丰满?”
闻言,朱治叹息一声。
“可旁人未必这么想。”
听到这话,李隐舟握紧的拳松了下来,眼中冷光褪去,轻轻一眨,又似往常和润模样。
朱治迎着猎猎的风,在片刻的沉默中苦笑一声:“人言可畏,人心更可畏,主公可以信他,但也不能不防他,令他屯兵江陵本就是个折中之计,缓一年半载依然会重用他。可公瑾实在是太急切了,这让天下之人如何看他,让主公如何答应啊。”
李隐舟最终没有答朱治的话。朱治恐怕也没有对他抱多大希望,偏在江陵大捷、孙权败走合肥之际,周瑜此番请兵直接将隐晦的矛盾推上风口浪尖,几乎昭然于众了。
……
在院中等了片刻,直到天色偏黑、星辰升起,孙权房中三两来访的文臣武将才陆续走空。
他们脸色的表情各自迥异,显然持有不同的看法,但都未能从孙权那里得来一个确切的答复。
晚风扑着树梢,无声息地在枯萎的枝头擦出一抹新绿,李隐舟垂手看着新春的第一片叶,却听背后淡淡的一声:“来了?”
孙权披着一袭鹤羽大氅慢慢踱步到他身旁。
中宵河汉流转。
明亮的星辉落入那双深邃凝寒的眼,将其镀上一层冷寂的光,冷到极致,便似静水无波,只透出淡薄的落寞。
孙权仰头望着星河,缓缓道:“说来,孤平江夏的时候,你与顾邵皆在海昌,如今难得回吴,却又看见孤输了的样子。”
李隐舟未料到他会说这话。
可细想也就明白过来。
流言就像滴水,淌过心头似乎不留丝毫的痕迹,然而年年岁岁地穿刻,再强硬的心也难免凿出空洞。或许只有在他们这些总角相交的旧友面前,年轻的主公才偶尔卸下那张傲慢冷酷的面具,说几句和属下不能说的话。
他循着孙权的目光看天,轻声道:“主公何来的输?”
孙权淡扫他一眼。
李隐舟直视过去:“主公出兵合肥为的是策应江陵,既然江陵赢了,主公自然也就赢了。”
他顿了顿,目光低垂,眼睫筛下淡淡的影。
“旁人观星,我却觉得夜空浩瀚,包罗万象。”
这话并非纯然安慰孙权。
后世总以不善的目光揣测这对君臣的关系,却忽略了大军压境、兵临长江时,唯有孙权坚定不移地将信任交托给了周瑜;两地夹击、江陵决战时,也是孙权毫不犹豫地成全了周瑜的荣光与辉煌。
夜空的浩瀚,由星辰照亮。
孙权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更不会因此忌惮周瑜,唯独主公二字压在肩头,其上是滚滚风云,其下是千百万人,容不得半点行差踏错。
听他这样说,孙权偏过头,竟是淡笑一声。
眼中冷霜似冬雪微霁,烁着细融的光。
李隐舟只觉这份真挚分明得耀眼,至于刺目,令他有些不能直视。
闲谈两句,才替他诊脉。
这回也不是装病,是真头痛得厉害了才肯以弱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