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恩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弥漫开清晰的血气。
他留不住一道影子,这只是星板在收集了一定的意识碎片后,拼出的“记忆”。
记忆属于过去,永远无法来到现在。
在庄忱十六岁的那天晚上,在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戴上皇冠……在小殿下独自死去的那天,他什么都没做。
没有给庄忱热牛奶,没有给庄忱包扎伤口……也没有修好那枚荆棘戒指。
他甚至不知道这枚荆棘戒指碎过,庄忱成为皇帝后,自己找人修复了它,自己去找医生治好了伤。
这才是真正的事实,他根本就什么都没做。
他什么都没做,又或者做了,他急不可耐地逼迫着十六岁以前的庄忱死去、然后居然一刻也不停,又亲手将十六岁以后的庄忱推上死路。
那些表彰和赞颂,在这一刻变得全部讽刺至极,凌恩盯着胸前的勋章,一枚枚将他们全扯下来。
他还真是对伊利亚“坚定不移”、“亲爱精诚”……到了要抢在这一晚,逼一条最无辜的命去殉的地步。
可就算他不这么做……难道庄忱不会去做伊利亚的皇帝?
庄忱远比他知道怎么保护伊利亚,怎么照顾好这片星系,难道还要靠他来催促、来逼迫?
庄忱只是不知道要怎么照顾自己、怎么对自己好,小殿下死的时候没有找到合适的羊毛袜,还光着脚。
小殿下冷冰冰地死在这间卧室的角落,没人去抱他,没人去摸摸他的头,问他疼不疼。
没有加了很多糖的热牛奶,没有饼干,没人聊天和说话——那天晚上他就站在门口,一直看着房间里。
看着蜷缩在角落的小殿下慢慢停止颤抖、不再动弹,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大概二个小时零九分钟……然后慢慢站起来。
站起来的是伊利亚的新皇帝,而他站在门外,做出了这个晚上最后一件最无可理喻、最冷漠、最残忍的事。
……他没有再叫“阿忱”,他单膝跪下来,向伊利亚的新皇帝问好。
听到他这么叫的少年皇帝,胸口最后一点微弱的起伏也淡下去。
他抬头时,看见的是张极为漠然和平静,仿佛不再有任何情绪的苍白面孔。那双眼睛盯着窗外茫茫夜色,漆黑瞳底只映出寒星。
“你回去吧。”十六岁的庄忱说,“我要走了。”
年轻的皇帝撑着那只拐杖,不再等他,一步一步走远。
庄忱这么走去“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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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帅阁下?”
他身后传来迟疑的声音,有人穿过阴影,提着盏灯走过来:“您怎么会来这里?”
凌恩勉强找回一些知觉,收回空无一物的手。
他很清楚自己什么也没能留住,他将那块星板收好,垂下视线,低声说:“卡拉迪娅夫人。”
这是一直侍奉皇室的女仆,年纪已经非常大,身体却还算硬朗,庄忱
一直叫他“卡拉奶奶()”。
做小殿下的时候这么叫,做了皇帝以后也还是这么叫。有次叫他听见了,不等他开口,庄忱已经扬起下颌,提前冷冰冰地刻薄出声:我要这么叫。?[(()”
“我要这么叫。”年轻的皇帝慢慢握紧拐杖,“你要想说别的,就出去。”
凌恩当时并没想纠正他,不明白这种突如其来的刻薄傲慢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最后这句话从何而来。
可笑的是,他从不认为自己逼迫过庄忱……他居然一直认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们两个都能理解。
他用最冷血、最漠然、最无动于衷的念头,去揣测伊利亚最柔软赤忱的一颗心脏。
“您热了牛奶吗?”卡拉迪娅夫人留意到凌恩手中的瓷杯,发现牛奶洒了不少,就去清理,“陛下不喝这个啦,早就不喝了。”
凌恩慢慢回过神,向她道歉,用精神力将洒落的牛奶从地毯上剥离:“他……过去喜欢。”
“是啊。”卡拉迪娅夫人低声说,“所以才不能喝,喝了会更头疼。”
在得知庄忱失踪的消息那天,这位慈祥的夫人当场昏死过去,醒过来以后,依然无法相信这件事。
如今伊利亚改成了联邦制,皇宫实际上的作用已经废除,许多仆从都离开了这里,但她依然每天都来打扫。
“为什么……会头疼?”凌恩盯着手里的瓷杯,低声问,“他总是会头疼么?”
卡拉迪娅夫人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半晌慢慢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气很轻柔,却像是一枚异常坚硬的钢钉,扎进凌恩胸缝间的骨头里。
“陛下没有不头疼的时候。”卡拉迪娅夫人温声回答,“这些年来一直如此。”
凌恩将后背抵在门上。
他攥紧那只仿佛是粘在了手上的瓷杯,听见自己的呼吸刮过骨头的声音。
“登基以后……有那么多半年的时间,陛下不再见我们,也不要人照料,只是每天埋头做皇帝的工作。”
卡拉迪娅夫人轻声说:“有很多事要他做,他太忙啦……九个月零六天,他不休息地工作了这么久,累了就睡在起居室。”
要照顾好一个星系,不是那么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