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人顶着昏蒙蒙的脑袋为他开了门,门前立着的脏乱少年携着初夏辰时的爽朗清风出现在他眼前,十分凑巧地吹尽了他的一头浊气,接连时日的醉饮,美酒已腐臭,杨老人立时神清气爽,顺带觉得少年面善,便肯大大方方地请他歇脚饮食,快快乐乐地谈天说地。 屋里其余醉汉醒来时,头脑依旧混沌一团,二子陡然得知自己添了个活蹦乱跳的兄弟,分别没什么反应,只以为仍在长篇大论的梦里。 小兄弟笑得十分灿烂,且有芝兰玉树的风姿,令人心神佳美,虞山憨厚一笑,轻易接受了这位师弟。 良山则是爱搭不理,偶尔也会甩脸子,偶尔也有好颜色,不晓得是喜是恶。 少年明媚着那张小白脸,这边恭敬地对谢峰行礼:“先生面善得很,小生总以为似曾相识呢。” 谢峰哈哈一笑,捋了一捋胡须,稍后却见此少年眸子里透着股不妙之色,似温邪似狡黠,更有几分古怪神气,谢峰似笑非笑,不经意似的踱远了些。 少年只言自己不知何故失路于此,不知何方何处,所幸寻到此户人家,肯容他一避风雨。问到名姓、何方人士,却见他为难得紧,敲破了脑袋也不能忆起,他怀疑自己摔坏了脑袋,这处茅舍弥漫着滚滚药香,仿佛是行医的处所,杨老人立刻眼光大亮地与他试脉,许久沉吟不语,末了,默默走入里间,少年坐在原处,惊道:“这是何故,莫非我染了什么不治之症?” 良山走来,掰过少年的脸左右翻看,单是一笑,像是见了何等的笑话,他拍拍少年肩头,也不言语,自行走开,少年任他扒拉一番,注目间,眸光一凛,脑中仿若浮现了些许影子,环顾四周,又看向身侧大开的竹窗,耳中捕获到清脆鸟鸣,他在窗前看去,正是林间的数只雀鸟。 杨老人由里间走出,邀少年再来试脉,他搭出一只手,打算听一听自己究竟染了何种病症,杨老人摸上脉阖目片刻,沉吟道:“脉征沉取而脉沉迟不浮,是病在内而不在外,外伤或已痊愈,然而病已积聚于五脏神脉。”他略微一笑,又道:“如若没有猜错,小公子失忆以先迷途之时必受了些惊吓,夜行失路,惊恐伤身,所谓勇者气行则已,怯者则着而为病也,惊则神气浮越,则心气受伤而汗出于心,疾走恐惧,汗出于肝,因恐堕喘出于肾,喘出于胃,喘出于肺,是以五脏不通,身体重虚,需得好生医治一番,否则几日之内恐怕不虞。” 谢峰手上提的烧肉拿不稳了,少年这样听着,忽而莞尔,以为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玩笑,被老头儿逗乐。 身后侍立的虞山正色道:“师父,吓坏病人这样的事还是少做,您总忘师祖训诲。” 杨老人瞪大双目,回身一觑,觉得荒缪极了:“你说什么?我救死扶伤的年头掰着手指头数都数不过来,今日竟受你小子的教训,找揍乎?”良山一旁笑道:“师父说的不错,只是依我看来,这位公子心神坚强,什么脏腑之症皆可自愈,药都不需,只需远离师父。” 少年面色一黑。 良山又朝他道:“你既忘了名姓,不如暂取一名,免得麻烦。” 杨老人点头:“有理。” 少年能吃能喝,在席下啃骨头啃得欢实,此时耳朵一动,听着白饭里咬出的动静,颇觉好笑,他慢条斯理道:“方才忽而脑中灵光一现,已经想起,我原来是叫宗垣的,宗垣你们晓得吗?” 满室无声无息,只剩少年哼哧哼哧大吃的声响。 良山大吃一惊,然而神色不变,他饶有兴致地看宗垣大吃特吃,回忆这几日的种种般般,终于知道了他是谁。 “可惜啊。”良山道,“在灵州深山大泽,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恐怕不能让你心有所归。” 宗垣好奇地看一看他,见他满眼笑意,不可亲亦不可畏。他歪头想着,嘴里依旧大口嚼着东西,想了片刻,什么也想不出来。 他眼含远山,点点头:“我知道。” 谢峰窝在一边,慢吞吞摇扇瞧他,却道:“此人为何如此疏狂,半根骨头也没留下。” 杨老人反应过来,发觉自己也并未享到口福,他见家中又没有什么吃食,便不管不顾自在去游,宗垣便在他两日未归的空当被虞山良山拐下了山,他本在后院劈柴,手法利落,身后劈出了座小山,可烧足三个冬天。宗垣在这处朴实久了,本意要留下看家干活,顺带为他们把个风,良山颇不耐烦地指使虞山出手,生拉硬拽将他一并带走。 好事少不了他,坏事自然也不能落下。 山下吃完酒,摸着夕阳红光走去,良山咧着嘴边跳边唱,快乐地忘乎所以,大概吃的酒还未醒,此日柳明镇上逢了集,放眼是乌泱泱的热闹,酒足饭饱,宗垣心里便痛快,看了棚子戏,逛了红粉河,心下的痛快已足了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