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冷汗,再一抹,泪眼朦胧,他被逼出了眼泪。 她手边除了灯笼空无一物,便拿它遮了脸。 小儿直眼盯着这盏漆黑的灯,哭得自己也有些羞赧。 他在前面走着,眼泪是断了线的珠子。 他知道,从以前,自己便是爱哭鬼托的生,惹了不少笑话,可偏偏外头传说的他是响当当的英武儿郎,他这般再为丁点儿小事哭闹,更是让那些狗贼拿了笑柄不是。 他一边走着,一边抹眼泪,袖口总也干不掉,变得又冷又湿。 “你是该多喝一点。”他说给身后的人听,虽知她七窍蒙蔽,未必听得见,未必听得懂。 “可那老板娘对待我也太吝了些,我什么都记着呢。” 上一世的,红尘历历,锦绣天地。 宗垣一岁的时候受封安定侯世子,可袭江北千里秀水良山,里面又多是他嫡母的封地。宗垣幼时只得以一年一晤生母,大节见时亦需以礼相待,相隔几丈,连眉眼也望不清,他养在公主膝下,嫡母临真此时自省了几番,自认并未善待他比架上的鹦哥儿多几分,然而小儿孺慕情切,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无比亲近切慕着他的母亲。 临真朦胧睡去,看到的寻常晌午,不知是梦。那时安定侯讲了个朝堂趣闻,惹得旁人一通笑,宗垣倚在乳母怀里,懵懂下亦是现了酒窝,发声清脆地笑了起来,最明亮无尘的是一双黑目,临真掠水似的望了他几眼,心下没什么念头。只是长日无聊,日头的影儿是叶之间隙的影儿,随风动摇,看了许久,她渐渐的有些坐不住,遂撂下手中的青山扇,从乳母手中接他过来,众人见此,早已希声,向来以为公主不喜这孩子,临真未觉,幼子抱在怀中,有了柔软温暖的沉甸甸的重量,她仿佛觉出了小家伙的好,眸里存了笑意,力道极轻地捏了捏宗垣的脸颊。 那孩子却突然悲哭不已。 他哭得撕心裂肺,直捣人心窝。 风从四面八方吹进了临真的身体,令她骨头战栗,脏腑冰凉。 宗垣生在簪缨鼎盛之家,幼弱之年,通身已有矜贵情形,然而终究童真尚足,眉眼如画,看上去正是人人爱之怜之的讨喜孩子。有婢女看他哭不绝的模样,心下不忍,净了手去抱他哄他,然而蜜果糕饼通通不管用,他只管可着劲儿去哭,嗓音喑哑,她心下怜之,又觉好笑,这小小的人儿,哪里来的这样多的眼泪,可惜因之生得漂亮,这泪水就像山水画里流不尽的江河瀑布,宗垣哭得累了,仍要伏在婢女肩上浅声抽泣,正是伤心极了。 殿中的临真自浅浅寒疾蔓延成了膏肓之症,近日医仆面色益发沉重。 安定侯日日面圣,宫城里的帝后一夜沧桑。 临真眼前的天地皆是雾霭的灰白色,分不清云啊水啊仙府地府,唯独不似人间,然而安定候府精心养护的花树灿烂茂盛,暗香隔着厚重木石板层层不息地飘荡融化,窗上明纸透进几线春光,使得里间温润明澈,这样的温柔人间里,唯独聒噪的是响彻寰宇的小儿啼哭,声声不绝,惹人焦燥。 一只温凉潮湿的手从他脑后伸来,捂住了宗垣的嘴巴,他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顺着那力道仰首,看到了面含薄怒的临真,透过眼帘稀里哗啦的水光,他觉得母亲依稀是在笑。 宗垣眨眨眼,眼角残留的水珠滚落。 他在临真的掌心里含糊不清道:“母亲,这回是不死了?” 临真灰败的脸渐渐回转,有了桃花的颜色。 临真大病初愈,知儿情真意切地为自己哭了那么久,怎么能不感念,他还这么小,依旧肉肉软软,眼眸明澈,值得被呵护珍爱,好生抚养。 后继的肃宗皇帝除了五子耑允,喜爱小甥宗垣亦甚,耑允为常贵妃所出,生了副绝伦的好样貌,宗垣为叶氏农家女所出,然而亦是钟灵毓秀里孕育来的珍宝,他养在昌华公主膝下,得其抚育教养,渐长,愈发雏凤清声。 后来英名远扬四海九州的宗垣,死后又为世人悼念了好些年,世人多爱他,他忠烈的妻子亦殉他而去,于是那些年月,民间诞生了几番关于他的话本子和说法。 大抵上应是爱他,敬他,怜他,叹他之意,叹英雄,叹世人,叹人间眷侣,原无可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