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呆呆地望着李东阳, 昏黄的烛火下,他额角上粗深的纹路越发瞩目,就像暴雨冲刷下的沟渠。他静静地等着她, 嘴角的皱纹绽开来, 那是慈爱与耐心。月池直勾勾地看着他半晌, 方从睡意、焦虑与头疼的密网中挣脱开来。她浑身一震,挣扎着想要起身:“李先生,真是您?”
李东阳忙按住她, 还替她掖了掖被角:“这可不是梦呐。咱们躺着说。你绝不能再受寒了。”
月池只觉鼻子发酸, 她轻轻应了一声, 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李东阳瞧见了她额上厚厚的纱布, 细长的眼中伤情仿佛要溢出来:“是老夫害了你。可老夫并不是因自己贪生怕死, 而是那样的情况下, 若群臣再齐聚乾清宫请旨,只会适得其反, 让君臣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届时就更加不可收拾了。只有你去, 万岁兴许还能听得进一两句。只是如今,众人的困厄暂时得解, 可你却深陷泥沼……”
月池道:“您别这么说。一切都是学生心甘情愿的。再者, 这对学生来说,未必是坏事。这里, 实在是住不得了……”
她的眼睛中浮上了一层轻薄的泪光,就像深潭上潋滟的波粼。李东阳明了她的意思:“你想回乡去,和伯虎一起享受田园之趣, 山水之乐吗?”
月池深吸一口气, 她点点头:“趁着如今和圣上还有几分香火情, 自己也有了几分名气,回家去倒也不怕被人欺辱了。”
李东阳缄默不语,月池忽而明白了他的来意,他是想让她留在这儿。月池开口道:“先生是否觉学生此举胆小如鼠,令人不齿呢?”
李东阳回过神,他的嘴角依然噙着笑意,柔声道:“怎么会呢,你还记得泄冶之事吗?”
月池一愣,李东阳徐徐道:“昔年,子贡问圣人,陈灵公在朝堂之上公然宣淫,大夫泄冶直言进谏,反被灵公诛杀,这与比干之死因相同,是否能被称为仁呢?然而,圣人却说,比干是纣王的叔父,官位做到了少师,他以死相争是为了殷商国祚,希望能以自己的生命换来纣王的悔悟,因此才能被称为仁。而泄冶论官位只是大夫,又与灵公无骨肉之亲,以区区之一身,欲正一国之淫昏,死了也没有什么益处,可谓是白死了,又怎么能被称为仁。是以,当大势难改时,与其拼上性命,还不如全身而退啊。”
这个答案是月池万万没想到的,她一直处于痛苦之中,因为她不管是坚持自己的底线,还是彻底抛弃它,摆在她面前的都是艰难险阻。如若坚持下去,她就要是与时代为敌,背负着道德的枷锁,孤独地在漫漫长夜中行走,却永远也看不见黎明的到来。她或许能通过做出一点儿微不足道的贡献,可更多时候却是像这次一样,被无能和愧疚折磨到发疯。
可如若放弃,她也会觉得自己是个懦夫,她明明曾经有能力做更多的事,可却由于软弱和胆怯,选择了放弃,躲在偏僻的乡下,专注着自己的小日子,对旁人的痛苦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李东阳的这番话给了她一个与自己和解的机会,她也只是滚滚历史洪流中的一粒微尘罢了,怎么可能去改变整个时代呢?孔子都放下了,她也应该放下来,若是撞得头破血流,与世界无益,难受得只是她自己,还有家人罢了。她或许真该回去了……可当她设想回乡后的生活时,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与轻松,她的心仿佛坠上了一块石头,拖着她不断沉入深渊。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李东阳:“那么,先生迄今还坚持着,是因着自己的官位和责任吗?”
李东阳思忖片刻道:“这自然是一个缘由,不过更重要的是,退一步海阔天空,退到底却是心底空空啊。圣人是不赞同泄冶一死了之,可也并非教导我们明哲保身。只是比起匆匆一死,泄冶若是忍屈含辱,留着有用之躯,兴许会为陈国的社稷带来更大的益处。人不能背负一切,却也不能抛弃一切。对于无能为力的事,可以撂开,对于能够做到的事,却要抓紧。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含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月池的嘴唇微动,她想挤出一个笑容,可最后落下的却是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划过耳朵,最后在枕头上留下湿痕。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可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呜咽,她说:“可是先生,我忍不住了……我真的忍不住了。那是几十口人命,他们就死在我面前,是我亲手把签牌丢下去……我永远也救不了那么多人……”
李东阳替她擦泪,他像照顾自己哭鼻子的小孙儿一样安慰她:“我们当然救不了所有人,我们又不是菩萨,只是凡人而已。你还记得程敏政吗?”
月池胡乱点点头,她当然记得,她的师父——唐伯虎科举那年的座师,因为被诬鬻题而下狱,出狱之后就一命呜呼了。李东阳苦笑道:“学问该博称敏政,文章古雅称李东阳。我与克勤同在翰林,又齐名多年,是至交好友。那年秋闱,我和他一同主考,他下狱之后,亦是我负责主审。”克勤是程敏政的字。
李东阳的语气轻得就像阳光下的尘埃一样,他没有淌下一滴眼泪,却无端让人的手足重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