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轩从奉天返回北平,贴的第一场戏原该万人空巷,只他疲于配合戏园子宣传,没有一点预兆,突然就登台了。 连水牌,都是登台当时才写就的。不过戏园子操作专业,即便如此,也没错过这个造势、捞金的好机会。 在后台上妆的时候,董纯夕始终在一旁陪着,想动他髯口,替他戴上,结果还没摸到,就被挡了回去。 “别碰我的东西。” 坐在铜镜前,想起成亲前,冉冉替他勒头,那时候她十分自然地拿起水纱,他倒是忘了自己有洁癖这回事。 如今想到,不知她给傅云亭勒过多少次头、上过多少次妆、点过多少回通天红,心脏又一阵莫名拉扯的巨痛。 “我只是想帮师父忙。”董纯夕悻悻地抽回了手,不敢再动。 上回被他抽过的血痕还未消散,心里十分期待,身体确实缺乏勇气承受了。 不敢再拧着他性子,违着他来。 “你懂什么?会什么?不给我添乱就是了。你拜师是来学东西的,不是自不量力的。别拿蠢笨当可爱。”沈林轩面无表情,说出来的话,却似刀子一样割人。 “别说你有别的目的,若不为着继承京戏,趁早滚蛋。” “为着,为着呢。”董纯夕不光说,还从跟包的手中接过秋梨膏,走到他跟前,想要给他润润嗓子。 沈林轩无视了她这副柔若无骨的模样,也未去接那杯茶,只开口冷淡道: “你跟我学了几日,该是边学边练的时候。言传身教,比背死书有用。今儿就跟我登台,给我演龙套。” “啊?”董纯夕自顾自起身,垂手微微弯了腰,背着身子,将本就无一块多余赘肉的腰肢,扭得更妩媚了点。 面露难色,委屈道:“可是那个龙套的妆好丑啊,我若是顶着这样一张脸上台,不得被人笑死。往后还怎么在千乐门唱歌,都不好意思出门。他们再瞧见我,得多跳戏啊。不若下回贴《打渔杀家》,让我来里边的花旦。” “又开始讨价还价,什么时候能把你顶嘴的毛病改了?”沈林轩没惯着她,直说道: “我从前学戏时,比你苦多了。连饭都顾不上吃,还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戏比天大,跟师父立了生死状,就算因为学戏被打死了,也是活该。” 董纯夕不敢再拒绝师父,只怕这一次,师父不光嘴上让自己滚蛋,而后真断了自己靠近他的机会。 只寄希望于扮相浓郁,遮住了原本这张鹅蛋脸,没人会注意龙套,认不出来她。 “师父以前,可真辛苦。徒儿真心疼师父。” 沈林轩没理会她,无视了面前的茶杯,而是端起茶壶,饮了一口。 又见董纯夕开口,似有若无地提起道:“师父,您看这两日的梨园报纸了么?” “有屁就放。”沈林轩放下茶壶,说。 “是。”董纯夕没计较他对一姑娘家粗鲁,早习惯了他不懂得怜香惜玉的。 张了张口,努力组织着措辞,试着说得温婉一些:“傅老板,离婚了。” 尽管小徒弟怕他接受不了,冲动一下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来,没有渲染,尽量轻描淡写。 沈林轩听完,依旧犹如头顶一颗惊雷炸开,让他僵在那里,好半晌没缓过神来。 “报纸上还说啊,傅老板打从离了婚,整个人萎靡颓废之气都消散了许多。从前唱念做打占一扮相,现在不能再用颜老生来污蔑他,兼之涅槃重生了一样。”董纯夕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说话时,不忘观察他脸上的神色。 “师父,你说,傅老板应该不会单纯夫妻感情不合,才和离的吧?不过我倒是佩服他。其实有时候,坏的婚姻,真的很磋磨人,不光磋磨女人。你看他,休了妻,也没影响自己口碑,戏迷依旧爱戴他。” “旁人吃喝拉撒,与我无关。”沈林轩嘴上这样说着,到底没忍住,十分诚实地伸出了手。 董纯夕自然有眼力见,将那份报纸递了过去,口中不忘添油加醋道: “师父,你说,他该不会是为了师娘,才离婚的吧?” 沈林轩一个杀人的目光甩过去,握着报纸的手,青筋暴起。 但见报纸上的那个男人,光风霁月,风度翩翩,眉上看不出悲喜。即便是黑白照片,未着颜色,也掩藏不住科班出身、举手投足间的仙气。 报纸上报道的还算客观,一方面说,傅老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跟一文盲半瞎子太太难有共同语言。如今是民国了,不光要维护女性权益,也不能损害男性利益,表示理解和支持。还说没文化的人就是等于半个残废,不论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