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夜袁珏把她接回将军府,她与她并不熟悉的四位哥哥吃了顿团圆饭,她表现得不像来的时候那么拘谨,也尽力记住每个哥哥的名字,但是这些名字在短短几年后被她强行忘记了。 夜深该休息前,她扭捏地问袁珏再讨要一碗山茶花冰酥酪,玉字军统帅拿出一把小匕首让小女孩站到茶花树下,为她刻了一个身高印记,又搬了小板凳和小女孩一起坐在树下,默默地看着她把洁白的酥酪一口一口吃干净,也不知是困了还是醉了,她抓着袁珏的大手睡着了。 将军把她抱在肩上,朦胧中她蹭着他的颈窝喊出一声:“爹爹……” 已近天命之年一生征伐无数的袁珏愣在院子里,站了半晌,拍了拍她尚且稚嫩的背脊,“你是我袁如斐唯一的女儿袁玉龙。” 第二日回太清镇,袁珏带了三百骑兵护送她,她第一次见识全副武装的大裕最顶级骑兵,他们穿着玄色的铠甲,配着平头手刀与弓箭,马匹的一起行走踏在地面的震动一次一次踩进她并不成熟的心灵。 当时的骑兵指挥使是津葳,他是津蕤的亲哥哥,他不似弟弟那么体型硕大,只是黝黑茁壮,在马背上头颅高高昂起,肩背松弛从容,袁千沛和父亲一起同驾一匹马,父亲把她护在臂弯里,她偷偷摸了摸父亲的佩刀。津葳跟在袁珏的身侧,时不时做鬼脸吓唬她。 一路走了五六日,父亲把她送至太清镇界牌外,一群修士在等着她,那一路走得缓慢,是父亲能表达不舍的唯一方式。把她抱下马,他蹲下来整理了一下她衣襟,她不像走的时候那个破破烂烂的疯丫头了,一些沉稳气质初显。 大将军遥望凤池山颠的天门,大声说道:“袁如斐送玉龙仙师回凤池山,有劳老天师看护!” 文同天师洪亮的声音难得表现出一些尊敬,遥遥答道:“将军言重,将军慢走。” 袁珏最后一次摸了摸女儿的头,语重心长地说:“玉龙以后啊……要听师父的话,要努力修习,要像野草一样坚韧,像金刚一样顽强。” 当时的袁千沛若是知道,这是她与袁珏的最后一面,这是他说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定然不会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摸了摸他的佩刀,背着小小的包袱跑回了修士中间,头也没回。 天门上再传来天师一句,“将军慢些走。” 那个时候的李燮已经开始了他晚年最浩荡的军政,收天下兵权进帝京,多地藩王、武将、国公被削了头衔,枢密院原型初成,禁军多达五十万。玉字军在接下来的几年代表皇室四处平叛劝降,收复军力,组建地方厢军。天师最后那句慢些走,也变成了送给袁珏的谶语。 回到山上的袁千沛一改往日顽劣脾性,请天师教授刀法,天师把她扔进笔塔,山顶再也没传来她挨打的声音。 “转性啦啊啊啊,小师叔转性啦!” 为了这个事,太清镇甚至传出来袁千沛病重的谣言,文同天师自此便时常带她下山,帮百姓收庄稼喂牲口,家长里短主持公道等等。她最喜欢的还是偶尔遇见的说书人,他们讲英雄讲风月、讲时事讲传奇,她听完了整个□□开国史,又听了李燮收仙州征云州,在故事中寻找玉字军的影子。 那时候的她就知道,有朝一日她也能成为故事的一部分。 天琛四十四年,天下兵权尽收帝京,白果果执掌枢密院。从此以后,天下武将带兵皆须枢密院批准,唯一的例外便是玉字军。 同年冬月,李燮以外戚干政为由软禁瑶夫人与袁珏,后又以玉字军谋反为由褫夺袁珏镇国将军头衔,袁氏男丁全部打入死牢,女眷发落教坊司。 腊月初八,袁珏车裂行刑。袁氏百年基业,一夕坍塌。 玉字军至此全员收入禁军。帝京下了一整个腊月的雪,南城冻死百姓三万人。民间传言,这三万人在黄泉路上为袁珏送行。 袁千沛从腊月起便在天师居所门外长跪不起请求下山,天师未允。她磕烂了额头,跪破了膝盖,淋了四五天的大雪,最终高烧不退力竭昏迷。她在反复高烧与噩梦里折腾了半个多月才复原,刚能下床的那天,雪后初霁,她行出屋舍房门的时候,第一次感觉下身流淌出的暖流,十四岁的袁千沛迎来了自己的初潮。 文同天师为了安抚自己的关门弟子,允诺她每满五岁便能问他一个问题,上至天道下至密辛知无不言。第二年秋分,十五岁的袁千沛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何时能下山。 皇权更迭之时。 天琛四十六年,距今九年之前的秋收之后的一个月,帝京桂花开败了,而浓浓的桂香还是笼罩在这个庞大的城市之上。成筐的肥蟹送进城里,与粟米黄豆混合着韭菜熬制成羹汤。深秋的寒意席卷着弥河南北的百姓,刚刚用上棉花的贵族与裁剪褚布的平民都穿上了更厚的衣物,担心两年前的酷寒冬季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