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了一下午,安娜回到家时甚至比往常还要晚些。她拖着满身疲惫穿过向来吵闹的走廊,刚一推开门便看到安玲在玄关处等待着,一见她进来便露出笑容,说道:“晚饭已经好了,快进来吃饭吧。” 安玲已逾六旬,从她皮肤上的细纹和暗斑中能看出岁月的痕迹。而她那双锐利的眼睛和依旧修长敏捷的四肢却常常让人分辨不出她的年龄。 她在四十二岁那年来到旧地,选择居住在人多口杂的下城区,还在这里收养了安娜,组建了一个小小的家庭。关于来旧地之前的经历,安玲甚少提起,安娜也未曾询问。她只知道安玲生于天宸星,那是在领主联盟边缘,流亡的东亚人聚居的一颗行星,早在几十年前已经陨落。 安娜幼时,称呼安玲为祖母,后来安娜长大了,开始和她以“你我”相称,安玲也从没说过什么。一个隐居在下城区的世界网公民,一定有着许多她不愿向人诉说的秘密。成长于九龙街区的安娜自小便明白这一点,她也尊重安玲保守这些秘密的自由。 只有一次,在一个黄昏,安玲去上城采购的时候,安娜来到她总是长久伫立的地方。她搬来家里最高的餐椅,爬上以她当时的身高无法触及的柜子,看到一块被安玲反扣在那里的相框。 安娜翻开相框,复古的木制相框里映出电子成像仪中固定的影像。那是一个男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微长的栗色长发束在脑后,正对着镜头露出笑容。 窥视到这一秘密的安娜还未来得及离开现场,安玲就已经回来了。被她开门的声音吓了一跳,安娜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而安玲看到这一幕并未生气,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她那双总是严厉的眼睛此时写满温柔,仿佛能从其中溢出星辰的碎片。而安娜却感到,她像是在透过她,看向与之相隔整个宇宙的另一个人。 自那之后,安娜每次看到祖母站到同样的位置,就忍不住去想,她看的是相框里的男人,还是窗外终年不散的阴雨。 那时的安娜已经长到六岁多,每日除了在街区狭窄的楼道和天井里玩耍,还会跟着安玲学习星际通用语。在九龙街区生活并不需要这门额外的语言,大家说的都是旧地用语。而安玲却对安娜要求相当高,不仅教她基础的语音和拼写,还会让她读环网的新闻和星际中流传的诗篇。 安娜记得每一个昏暗的午后,安玲坐在铺满软垫的扶手椅里为她编织一件开衫或是围巾,而她站在一旁,在暖黄色灯光的落地灯下,一行一行读《伊利亚德》或是《海伯利安》的史诗。安玲偶尔会纠正她的发音,而更多时候,她听着她不连贯的朗读,不知不觉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仿佛心神已经漂到渺远的宇宙深处。 再过几年,安娜长到了足够的年纪,安玲拿自己的存款送她去了领主的文理学院。她牵着安娜的手,第一次带她来到上城区。从那天起,安娜每日独自往返于上下城区,在学院里学习更多通用语经典和基础科学。 校园生活对安娜来说算不上什么珍贵的回忆。领主的学校里尽是些上城区的达官贵人之子,他们那些矫揉造作的交往在安娜看来不值一提。她习惯于独来独往,毫不避讳自己的下城身份,课业却总是名列前茅。这使她成为学院里不少天之骄子,甚至攀炎附势的教师的眼中钉。 这种情况在安娜十三岁,和她一道入学的学生都开始迈入青春期时,恶化到了顶峰。学院里的孩子一向对安娜抱有恶意,但刻在他们贵族血液中的懦弱自私让他们不敢与她公然冲突,只能在背后使些阴损的招数。当安娜对此不予理会,他们也只得自认无趣。 而这一年,领主联盟向盖亚殖民地任命了一位新领事,领事府上嚣张跋扈的独子乔尔少爷也跟着转学到了旧地。当他发现自己的班级上竟有一位真正的旧地居民时,心中既惊诧又欣喜。自己终于在流放生涯中找到了些许乐趣,小少爷心想。 起初,安娜对乔尔的所作所为采取了一贯的漠然态度。这倒不是她刻意为之,只是她确实对课业之外的内容毫不关心,在连日刻意的针对下,她直到乔尔转校的两周后才意识到教室里多了个人。 而她的反应越是冷淡,便越激起了乔尔的逆反情绪。他说不准自己到底为什么非要招惹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那必然不只是因为安娜卑贱的出身,或许是因为她那副蔑视所有人的神态,又或许是因为她随着年纪增长逐渐凌厉的美貌。 总之,乔尔的恶作剧越发过分,到了连安娜都无法视而不见的程度。终于到了这一天,乔尔打算彻底将她从学院的花名册上除名。 这天,安娜在同往日一样的时刻走入教室,却意外看到原本这时间几乎空着的教室里坐满了人。靠近门口的几个人见她进来,自以为高明地交换了一个傲慢的眼神。安娜一看便知,这群人又想出了新的歪点子。 她未作理会,一路走向自己的位置,走近了才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