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躺在床上,如传闻中那样不言不动,面色蜡黄泛青,一双眼睛赤红浑浊,确是一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模样。 李善用默然望着他,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 这个人曾经睥睨天下、不可一世,杀出一片尸山血海,登临至高之位,如今亦零落成泥,任人摆布。 这个人曾经是她父亲的敌手,一战就让他输光了身家性命,也是她的此生直面到的最强对手。 上一次见到这个人,还是在奉天殿,她早知此人绝非易与之辈,因此不惜以自己与襄王的婚礼为棋盘,殚精竭虑、精心布局,谋求的不过是逼出一秤和棋,换太子无罪开释而已。可就是在那一次,她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将人心玩弄到极致,他只用寥寥几句话就破了她费心筹谋的局面,若非孟湉豁出前程不要,以自请就藩换她活命,她早就成了宫人斜中的一抔黄土了。也正是因此,她深深地记住了此人本性凶戾,若想从他手里拿走什么,是要以人命来换的。 这样一个傲视群伦的枭雄,居然能栽在梅夷光手里,接到消息的时候,李善用其实非常不敢置信。直到此刻再次相见,亲眼见到这个人就这样毫无抵抗之力地躺在面前,她才有了几分实感。 她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害死她全家的仇人正毫无抵抗之力地躺在她面前,只要她愿意,随手拿个枕头都能捂死了他,也算报了家仇。这可是她曾经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念兹在兹的心结和夙愿啊。 可惜,她早已不是当年头脑简单的小姑娘了,不能只凭一腔热血做事。她明白,这个人就算只能不言不动地躺在这里,也是一切的关键所在,想要破解眼下的局面,她不仅不能杀他,还得想办法救治他,至少要从他口中问到自己需要的答案。 有一个瞬间,她感知到自己生出了强烈的嫉妒心,她居然在嫉妒这个犹在盛年却遭受妃妾毒害、沦入绝境的人。因为她的父亲明明与他年纪相仿,却早早地惨死于鹰扬卫的刀下,成了她梦中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任她如何挣扎都永远无力相救。而这个凶手,只需要躺在这里,就能等到她的尽心救治,反而是她须得费尽心思,忍受着梅夷光的荼毒,强忍剧痛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床前,才有机会救治他…… 纵然强如李善用,此时也忍不住想仰天长啸,这世道为何如此不公! 有时候,她真希望自己不过是个头脑简单的小姑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权衡利弊,去做哪些违背自己心意的事。只可惜,世上的事,不如人意的总是要多得多。 李善用深而长地呼出一口出自肺腑的浊气,扶着床柱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床头,用颤抖的手掀开眼睑细看,又扳开牙关查看舌头,然后掀开衣袖露出一段枯瘦的手腕。她用手指按住寸关尺细细诊脉,心头猛地剧震——本该持续搏动的腕脉竟然一片死寂,丝毫摸不到半点动静。只要是活人,哪怕是在弥留之际,也该有脉息,这脉息全无……岂非是死了! 她慌慌忙忙地抬头去看,便瞧见这人如今全身上下唯一还能动弹的那一双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倘若他的目光能射出箭来,此刻她的脸上已经插满箭镞了,可见是活得好端端的。 “呼……”李善用不自觉地长长舒了口气,她还有话要问,皇上要是突然死了,她的一番心血可就全部付之东流了。幸好,幸好……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的指尖早已麻木得无知无觉,可不是诊不到脉息了么,可真是虚惊一场,不由摇头自嘲一笑,避开指尖,改用关节处去诊脉,果然渐渐触到了脉搏。诊过了靠着床边的这只手,她又去诊另外一只手。因为皇上躺在床上,她伸手试了一下够不着,想着反正此刻殿内无人,便将什么帝王之威都抛到了一边,直接屈膝半跪到床沿上,上半身压在皇上身上,凑合着以一个颇为好笑的姿势触到了另一手腕脉,一丝不苟地诊过了一番。 一番望闻切下来,李善用心中对皇上的病情有了底,稍一思量就有了主意。她把梅夷光刺入自己手上的十枚金针统统取了下来,血液猛地流通,霎时尖锐起来的剧痛令李善用一下子就白了面色。她抬起自己的右手,遗憾地看到自己刻苦练出来的这只稳若泰山的右手,正抖得如筛糠一般,竭尽全力控制也只能使抖动的幅度略小,却不能停止。 她叹了口气,放弃了努力,抖着手将金针在烛火上一一烤过,又抖着手走回来,凑在皇上耳边压低声音说道:“陛下,臣要为您施针了,施针之后可以恢复说话能力。只是吧……” 李善用“啧”了一声,把自己勉强捏着针尾、抖出一派风烛残年之感的手伸到皇上眼前:“臣的手现下不太听使唤,恐怕一下扎不准穴位,只能多扎几下。陛下受了疼可不能怪臣,这是换取梅娘娘允许臣来见陛下的代价,要怪就去怪她吧。” 皇上看着她,被那副面青唇白、摇摇欲坠、居然还坚持要施针的样子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