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巡抚王楫低头看看舆图。
他抬头看看总督洪承畴、兵备丁启睿,又低头看看舆图。
王楫不是看不懂舆图,他只是看不懂洪承畴拿来的这份舆图。
这舆图的名字,叫元帅府全图,王楫认得,那字迹是洪承畴亲笔。
但这图也画得太复杂了,就好像是找了许多份不同年代的舆地图,拼合在一起,就这还留有大片空白。
图上每个地方标注的既有地名,也有人名,更有部名,甚至有些还写了部落的由来历史,而且涵盖的疆域太大了,大到不真实。
这幅元帅府全图,配合洪承畴和丁启睿俩人脸上的认真,甚至给王楫带来极大的滑稽感。
就好像两个很正经的人突然开起了玩笑,拿出一幅幻想向的地图,说这是真的。
王楫其实对刘承宗一直抱有好感。
这跟他的经历有关,作为朝廷巡抚一方的大吏,他曾是宁远兵变的亲历者、幸存者。
他是山东泰安人,师从泰山三先生之一的宋焘,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初授河南柘城知县,再调山西安邑,后来升任户部主事,在山海关负责司理军饷。
赶上宁远兵变,阁部和道臣都死于兵变之中,惟独他不受影响,所以崇祯皇帝升了他的官职,理由是闹饷鼓噪的士兵都不怨恨他,那他在任上一定很有操守。
王楫确实有才能,也有廉洁的操守,但宁远兵变是崇祯元年的事,当时不论自然灾害还是闹饷烈度都比较低,作为兵变的亲历者,他更清楚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
宁远兵变的情况并不复杂,甚至说起来非常简单,当时任何一个在辽东都官员都知道肯定要兵变。
因为朝廷忙着换皇帝呢,新皇上继位,收拾魏忠贤、重组内阁、六部七卿人事变动,根本顾不上辽东。
而那个时候辽东自己也顾不上辽东,督师兼巡抚叫王之臣,他是魏忠贤的人,正惶惶不可终日呢,等他把杏山、塔山、锦州都丢了,被崇祯免官已经五月了,新上任的巡抚叫毕自肃。
毕自肃是户部尚书毕自严的亲弟弟,他知道辽东的粮饷不能欠。
九边哪儿的粮饷都能欠,辽东咋就不能欠因为别的地方,当兵的往小了说是本地人,往大了说那也都是同乡,刘承宗那个鱼河堡,整个堡子有一个算一个全是陕西人。
土兵被欠饷,他们能从乡土想办法,甚至哪怕借同乡的,总能多撑些日子。
辽东不一样,自从组建关宁军召集天下精锐,辽东是哪儿的人都有,一个营的四川人跑到东北去打仗,粮饷欠一个月就炸了他们除了领军饷之外没别的办法。
从五月到七月,上任俩月,毕自肃给朝廷打了九份要粮饷的报告,朝廷不予理会,就拖着。
然后就闹饷了呗,十三营哗变,只有祖大乐那个辽兵营没哗变,一来拖欠四个月薪饷对本地人的影响没有客军那么大,二来客军也防着这些本地兵,不会拉着他们一起闹事。
从四川和湖广过来的军兵冲进幕府,把巡抚毕自肃、总兵朱梅、通判张世荣、推官苏涵淳绑起来押到鼓楼上,就要他们拿出饷银。
毕自肃刚上任俩月,朝廷也没给他拨款子,让兵变士兵把家翻个底朝天也没翻出来几文钱,最后被打得满脸血。
后来是兵备郭广挪用了给蒙古的赏银两万,又找商民借了五万,变兵就离去散开了。
最后毕自肃不堪受辱,越想越气,先绝食后上吊,把自己弄死了。
王楫没死在那场变乱里,一是因为他确实没贪钱,当时也没钱让他贪,第二则是因为他官小,连被绑在鼓楼上的资格都没有。
不管怎么说,那场兵变给王楫长了阅历,帮助他进入皇帝的眼睛,拥有了更高的官位和权力,同时也因升官来得过于简单、宁远兵变过于单纯,导致有点幼稚。
这种经历让他觉得兵变没那么可怕,甚至心里总会产生错觉,他觉得如果当年是自己巡抚固原,固原就不会兵变;如果是自己巡抚延绥,没准刘承宗就不会起兵了。
他不知道土兵对欠饷的容忍度高归高,但容忍度低的时候,兵变不过是先要钱、骂街,最后撑死殴巡抚三拳,打个满脸血,拿到一点钱就散了。
而容忍度高的时候突破底线,这些本地兵早就退无可退,就算拿到钱,也不可能再回去当兵了,所以是一不做二不休。
不过即使他对刘承宗这样边军出身的起事者存在好感,洪承畴拿出的舆图对他来说也太离谱了。
王楫认真地看着洪承畴和丁启睿的表情,试图从中搜寻出这是一个玩笑的马脚,却只能从他们脸上看到严肃,最终失望地问道“军门拿出这舆图,是想告诉在下,元帅府西北边境不是嘉峪关,而是别失八里”
他把这问题问出来,自己都觉得离谱。
别失八里就是庭州,虽说王楫过去都在东边仕官,但西边的版图也属于巡抚的常识,那里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