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鸢不吱声,只沉默,其实这是个心理博弈的小诀窍,果然不过半柱香功夫,徐晓梅撑不住了,和盘托出:“我们旗下的绣庄里,还接了上用的活计,要和从前所有各不一样的。皇宫里,自然是往宽里给银子,但时间却是往窄里赶的。这道乱孱针法,是个突破点。”
叶青鸢觉得奇怪:“你是不是见过这套东西?”
徐晓梅墨眸一凝,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笑容:“果然聪明。姐姐请看。”
她珍重地从怀里抽出一个荷包,双手托举到叶青鸢面前。那荷包显然有了年头磨得很薄,灰扑扑的,一角甚至破了个洞,又用精细丝线缝补起来。唯独是上面的两个婴儿哪怕颜色暗淡也仍旧笑容可掬,随着观赏角度变换,眼神也跟着流动,仿佛一直盯着叶青鸢看似的。
叶青鸢道:“果然是乱孱的针法,一层套着一层,以渐变的丝线颜色衬托出明暗远近关系……徐当家,你这荷包,却是从哪里来?”
徐晓梅道:“是我娘的师傅留下的。徐家布庄原是我爹娘合力创办,我娘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纺娘,原本受雇于本地老字号布庄。我爹看中了她的手艺,帮她赎身出来。卖田典地,得了本钱,合伙开店。最后因布料好,反而把那老字号打垮了。然后我爹娘就正式成了亲。成亲后,我娘回到后宅去,也没有相夫教子,而是到处寻访名师学习刺绣,把布行的生意扩展到了集布、绣一体。”
“后来有一年,也是接到了上用进贡的绣屏活儿。绣房上下二十名绣娘忙了一年,始终被打回。我娘听闻姑苏一带有画师擅长一种针法,可以让人像栩栩如生,她特意寻访,在那孤僻画师门外跪了三天三夜,终于求得画师心软,画师为她绣了一副四婴图,交了上去,一举通过,保住了绣房字号。然而因此伤了根本,导致我娘早产生下我之后,就撒手西去。”
“我爹伤心欲绝,也没有另娶续弦,只是把我抚养长大。还留给我这个荷包,它是那幅绣屏的边角料所做,那画师说,乱孱针法,一要擅画,二要擅针,损神害脑,劳神伤眼,我娘天赋有限,她不能教我娘。只给了这荷包我娘做个念想。也想法子跟宫里人脉通了气,断了这种分派活计,劳民伤财的事。”
叶青鸢安安静静地听着,看着徐晓梅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眼含泪光地讲述她的故事,深知她记得如此细节清楚,肯定是把这件事时时刻刻挂在心间的。果然,徐晓梅道:“我自懂事开始,就时时刻刻看着这个荷包,想着这件事。我不止一次派人往姑苏去寻找那画师,却一无所获。天可怜见,竟让我遇到了你。三娘子,你就当成全了我这个执念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叶青鸢也是疑虑尽消,她说:“好,那我们现在立字据吧。”
徐晓梅大喜,立刻命人研磨写字,片刻就把分成字据写好,一式两份。她和叶青鸢一人一份,打了大红手指摸。叶青鸢从空间里取出针谱图册,送给徐晓梅,不禁又好奇心起,问:“既然那画师说你娘没有天赋,学不成乱孱。那么你又怎么知道你有天赋学习呢?”
徐晓梅道:“学习乱孱之前,必须先精通画技,其次年纪越小开始越好。我爹为了填补遗憾,从小聘请画师教我画画。而我娘去姑苏拜师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岁,我足足比我娘小了十岁,所以我一定可以。”
叶青鸢弯了弯眼睛,“唔……这股精气神,果真一定可以。”
她说:“但乱孱用到的画画技法,和一般画画还不一样。靠的是十六字口诀,你记好了,这十六个字是:‘近大远小,三点一线;明在近顶,过渡如灰’。”
“近大远小,三点一线……近大远小,三点一线……”徐晓梅得了宝一般,翻来覆去念叨着。叶青鸢又给她仔细讲解,她拿起一个茶杯,道,“你看这个茶杯,跟眼睛平齐的时候,是不是靠近我们的杯口圆弧大了,不靠近我们这边的圆弧小?”
又举起另一只手,竖起大拇指,往前跟茶杯成一直线:“再来看,眼睛、茶杯、拇指,同一个直线的话,那么眼睛和杯口和大拇指指尖,就是一根直线。用这个法子画出来的人,就是栩栩如生的诀窍。图谱里从易到难都有,你可以好生琢磨。”
徐晓梅一一记下,看着叶青鸢,眼睛里闪闪发光的:“三娘子,难不成你也学过画?不然从哪里懂得这许多的?”
叶青鸢笑道:“我家可请不起师傅,我没有学过画画,我也没学过绣花——我娘倒是会绣花。但,我上过山,爬过树,我看过山路是怎么变化的,花朵是怎么开的,太阳是怎么升起来又落下去,把山林从昏暗照得明亮,又从明亮重归黑暗的。”
“我长了眼睛会看,我长了双腿会走,我长了脑子会想,这一切难道还不足够我感悟出艺术和创作的真谛吗?至于别的秘笈、秘技之流,不过细枝末节罢了!”
徐晓梅如雷灌顶,细细品味,竟觉得人生豁然开朗了一般。
“花是怎么开的,路是怎么走的,太阳是怎么升起来又落下去……”
“用眼睛去看,用双腿双手去感受,用脑子去想……”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她委顿在椅子上,喃喃地,一会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