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父母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他送离没有未来的家乡。
污染、重病,家乡里的人越来越少,爸爸和妈妈带着他,用尽家里所有积蓄,只为了翻越国界。
他们一开始坐的是一艘淘汰的小船,上面搭着简易的篷布,夜晚的时候,船在风浪中颠簸得很厉害,雨水和海水全都灌到他领子里,他到现在还记得那时的冷。
他很怕冷。
海上真的很冷,也很黑,才不是庇涅课本里那么平静欢快的模样。
后来在庇涅读到课本,插画里头大海平静,天空湛蓝,人们躺在沙滩上,小孩又闹又跳。
他看到的大海根本就不是这样的——那日夜奔腾不息的海面就像噬人的巨兽,只会毫不留情地带走所有人的生命。
一视同仁的黑暗笼盖万物,大海的颠簸中谁倒在了夜里,也没有人会发现。
白天清晨的时候,几个水手把冰冷冷的尸体卷起来,推进海里。
妈妈抱着他的脑袋,用胳膊捂着他的眼睛。
他听到妈妈模糊而压抑的哭声。
他脑袋冰凉凉的,迷茫地抱紧妈妈的身体,脑子里才蹦出来一个念头:爸爸呢?
他们说,爸爸在夜晚的浪潮里撞在了船艏折了一半的桅杆上,撞破了脑袋,风浪声那么大,抱怨的声音此起彼伏,轻松把他痛苦的呻吟湮没。
第二天早上,他们把一动不动的男人翻过来,才发现这个总是满脸愁苦的小个子中年男人,已经断气很久了。
他浑浑噩噩,感觉好像在做一场噩梦,妈妈的抽泣像是变成了针尖在往他心里扎,脚步轻飘飘地,和妈妈爬上岸,两个人带着几天的廉价干粮,还要穿越将近几十里的无人区。
未经军区开发的地方,几乎全是悬崖峭壁,像他们一样为了逃离平邑而铤而走险的还有很多人。
一路上走来,从二十多个人,再到十几个,最后又只剩下几个。
水喝完了,干粮吃完了,他们只能喝地上的脏水,但很快,莲凪就发现肚子开始疼痛难忍,作为小孩,他原本只是干瘦,短短两天,已经皮肤凹陷,脸色蜡黄到不成人形。
有经验的人知道他这是患了虫病,到处和其他人说:他死了,肚子里的虫就会爬出来,钻到别人身体里。
妈妈和他被抛下了。
食物被拿走了。
他的记忆从患病起就开始模糊,妈妈把他背在背上走了很久,可他模糊的视线里,妈妈的脸色为什么也那么蜡黄,那么枯瘦?
他再次睁开眼时,干净的墙壁、干净的病床,一对穿着得体的夫妻坐在他的病床前,其中的男人告诉他,他是爸爸的表亲,以后可以照顾他。
他问妈妈呢,男人说女人带着他走到了新地,终于联系上他们,但还没到医院就去世了。
或者说,他的母亲能活到那一刻已经是奇迹,因为这么多天,他们身上没有任何粮食。
饥饿的母亲
带着昏迷的孩子,到庇涅时,已经和两具尸体没有什么区别。
新地没有什么正规医院,人们生病都去教堂喝圣水嚼草药,能活能死只看老天的心情,有几个混混看不下去,借给了女人终端让她给所谓的亲戚打电话。
这对夫妻有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不久前刚刚病逝,还没有来得及销户。
莲凪对他们来说是个棘手的麻烦,远到十万八千的亲戚过来投奔,还是个偷渡来的平邑人,就算留在平邑,以后也只能待在新地那种黑户遍地的地方。
女人死前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哀求地抓着他们的手,同样为人父母,他们不可能不明白女人的意思。
本就痛失爱子,他们被女人死前凄惨的模样动容,决定给莲凪一个活下来的机会,让他代替了他们儿子的身份。
家里的设施一动未动,他像克隆人一般,毫无异议地接受了那个孩子的所有爱憎,任由新的父母把他当成替代品。
只有掀起窗帘一角的时候,看见窗外那透亮湛蓝的天空,看见那刺目金黄的阳光,他才想流下泪水。
他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太阳。
平邑的天空上笼罩着大量污染后的尘霾,厚厚的污染颗粒像一个罩子,看不见太阳的影子,却把热量留在了每一寸土地上。
种不了地、养不活牲畜,他们只能去捕捞那些变异的海鱼和觉得新奇的国家做贸易,无可奈何地消费着自己的苦难。
他的妈妈皮肤原来是很白皙的,可他最后的记忆里,却全是皮肉凹陷下去的枯瘦黄疸模样。
他想记住妈妈最漂亮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那一幕回忆。
大气被破坏,平邑的紫外线格外强烈,爸爸在外做生意,每次回来都给妈妈买很多瓶防晒乳。
妈妈总是念叨:“要是真的太阳,我就不擦这些东西了,好好晒一场日光浴。”
原来太阳那么耀眼。
妈妈来到新地时,看到真正的太阳了吗?
养父养母从未在物质上亏待过他,为了不让莲凪暴露,他们烧掉了所有亲生孩子的照片和影像。
或许觉得这么做对死去的孩子心中有愧,养父养母在他上学后就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