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以在任何影子中穿梭。
想到这里,伊兰低下头,露出了微笑。维赫图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凑上来,迟疑了片刻,小心地把自己的唇在伊兰额头上轻轻贴了一下。
伊兰抬头看他。最初相见时魔神眼睛里的兴奋,骄傲,憎恨和痛苦都不见了。此刻的维赫图比任何时候都更像纽赫,因为他原本就是纽赫。伊兰听着那一模一样的呼吸和心跳,再次安然闭上了眼睛:“别担心,我死不了。”
维赫图以另一个柔软小心的亲吻作为回应。
甲板之下,时间的流逝感变得很怪异。伊兰昏沉时多,清醒时少。船舱偶尔会剧烈摇晃,每当那时,惊恐的叫喊与急促的脚步声便会从舱壁周围传来。中间还有个粗粝的男声毫不客气地询问他们到底死没死,没死就要上甲板去帮忙拉帆——有根桅杆坏了。维赫图冷漠地说了些什么,伊兰能感到影子在涌动。他用仅剩的意识握了握维赫图的手。影子退开了,脚步也远去了。那人想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与什么擦肩而过。
后来那些声音渐渐少了。在船舱角落巨大的液体沙漏第七次完全翻转的时候,伊兰终于真正醒了过来。
那会儿这艘主桅受损的帆船终于驶出了浓雾。补帆工和绳匠勉强修复了一部分船帆,使得这艘大船能继续前行。之前同行的另外几艘船都看不见了,据说其中一艘沉没了,其他受损较轻的船只则载着幸存的船员,先一步离开了。
船员们并不知道骨螅是什么。在他们眼中,那片浓雾笼罩的海域和其他神秘而危险的海域并没有什么不同。而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总是不缺少神秘而危险的地方。他们也没有对事故中丧生的其他船员流露出多少同情,似乎海上事故的司空见惯已经让他们麻木了。伊兰听着他们在拉帆时彼此交谈,抱怨有人在落水时叫得声音太大,害他们自己的船差一点被巨浪击碎。
这艘名为“虔诚者万福”号的船上没有船长,只有大副和二副。二副是个体格瘦削,面相精明的中年人,灰色的胡子修剪得十分整齐,小眼睛四周爬满了鱼尾纹,见到伊兰能起身走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向他们索要船票钱。
一人三个金拉特,价格公道极了。对方如是说。并表明如果伊兰没钱,可以帮他到纱之馆找个差事。当然,在察觉到维赫图就站在伊兰身后的阴影中时,他又赶忙表示这只是个玩笑。但钱还是要付的,因为船上为他们提供了食物。
怀里的旧牛皮钱袋不知为何让伊兰感到遥远。那上头有几个牙印,还是糖糖留下的。在触摸到钱币的那一刻,伊兰再度产生了某种恍惚感。他对这人类世界再寻常不过的东西竟然感觉到了一丝陌生。
拿到了钱,二副迅速离开,似乎维赫图的存在对他造成了不小的惊吓。其他船员们有相当一部分也不怎么愿意靠近维赫图和伊兰,并在伊兰和维赫图头对头轻声交谈时流露出鄙夷的神色。那些人身上大都有羽纹十字的配饰。于是伊兰知道,这大概是出于信仰的缘故。
但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或许是因为脱离了危险,船员们多少放松了下来,海上的航行漫长而无聊,也有些船员很乐意和海上捡来的两个不明来客随意聊些什么。
比如上船时提醒他们可以到甲板下去找点东西吃的年轻人,比如那个负责给船上各处涂抹焦油的老者,也比如那日催促他们没死就赶紧去帮忙拉帆的人——那是船上的水手长。是他最早发现了伊兰和维赫图,把他们从海上捞了起来。
海上风平浪静,天空泛着沉沉的灰黄色,不见太阳。事实上,航行了这么久,他们一次也没有见过太阳,更未见过星星,只有偶尔出现的月亮会昭示白天的结束。伊兰低头看向水面,同样泛着灰色的海水下有一团无比巨大的阴影,船正从阴影上驶过,就像一只飞鸟正在掠过大象的脊背。维赫图察觉到了伊兰的念头,低声道:“它在沉睡。”
伊兰没有追问那沉睡之物的名字。反正想必又是哪一位魔神。船上有人在唱歌,但水下却始终寂静。不管它是哪一位魔神,看上去都不会理会路过的一切。对这艘船来说,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尽管船员们对此无知无觉。
就在伊兰沉思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们不去吃点什么吗?三个金币的饭钱呢。”
伊兰回头,看见水手长塔甘拿着黑面包走了过来。那是个体格敦实,神情严肃的汉子,裸露的手臂上有许多陈旧的伤痕。他是个经验丰富,行事果决的海客。“虔诚者万福”号在刚驶出浓雾那会儿遭遇过一场风浪,是他冒着生命危险爬上桅杆,果断割断了帆绳,避免了这艘船在海中倾覆的惨剧。水手们对他都很敬畏,连只认钱不认人的二副面对他也不敢多说什么。
“我们吃过了。”伊兰温和地笑了笑。这当然是谎话。
在甲板下的时候,中间大概有那么两三次,有人给他们送了点儿吃的过来——黑面包,煮豆子和浑浊的烈酒。对于习惯了旅行的人来说,这些东西虽然算不上很好,但也绝对并不糟糕。可不知道为什么,伊兰一点吃不下。哪怕只是闻到气味,他都有种窒息感。他想那或许是因为自己在暗界待得太久了,已经没法接受人类的食物。维赫图同样没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