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能是不刻意的美才会有更加打动人的美感。”叶苗初皱眉道。
金舒侧耳表示愿闻其详。
“化妆、打光、滤镜……想把演员拍得好看点,办法多的是,但镜头是文字的具象化,如果表达不出有效的剧情,画面再美的电影也不过是一篇辞藻华丽、内容空洞的作文,”叶苗初道,“所以我一向不喜欢演员过度追求镜头里的美,哪个妆造出彩,哪个角度好看,哪个姿势帅气……天天考虑这些东西,干脆去拍个一百页PTT吧,幻灯片往那里一放,效果也是差不多的。”
叶苗初是个暴脾气,拍《因材》的时候没少逮着荀西丛来骂,计绯赶紧倒了杯茶,给她灭灭火气。
谭静然淡声道:“每个人的审美都是主观的,角色的魅力可以让观众忽略掉这份差异,所以用镜头说话是电影艺术里至关重要的部分,人物的丰富度就是靠着镜头展示的剧情来呈现的,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如果想拍一个倾国倾城的角色,除开造型上的美,哪怕不去颠覆一座城,至少也要有理有据地颠覆几个人的灵魂,不是靠路人在那里发疯就能说服观众的。”
“从剧本到表演到镜头,不管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本质就是在人物身上做加减乘除,”叶苗初颔首道,“比如剧本里写鱼一文和邱青雨的羁绊,体现在造型上的细节是鱼一文脚腕上的铜钱,导演的呈现方式就是在用特写来深化这份羁绊,无心的妖怪嬉闹人间,唯独保留了一枚铜钱,感官刺激加上内容联想可以影响整个角色的塑造……所以我们会发现有的角色出场平平无奇,越看越是好看,有的角色拥有美丽的皮囊,还是油腻得令人不忍细看,无非都是在塑造过程中出现了偏差。”
计绯赞同道:“冗余的设计很容易拖垮一个角色的魅力。”
录制现场的氛围很轻松,几乎让人忽略掉了镜头,大家在花房里坐了一下午,聊得非常尽兴。
末了,金舒跟谭静然聊起了她在电影上的转变。
“从艺术电影走向商业电影,最难克服的问题是什么?”
“傲慢。”谭静然言简意赅道。
大家微微惊讶。
“创作是一个傲慢的过程,因为此刻的自己是掌控命运的造物主,”谭静然缓声道,“文艺片和商业片之间没那么界限分明,只不过能做到艺术和商业兼备的人太少了,既要表达自我,又要得到大众认可,对大部分导演来说都是很困难的事情,不过我们通常会觉得自己的作品可以惊天地动鬼神,进入市场的水土不服是观众的审美问题,想要克服这种傲慢的心态是最难的,因为没人愿意承认自己创作出来的是一坨狗屎,也不一定愿意丢下清高去拍观众喜欢的本子。”
金舒哑然失笑,“也可能是非凡的艺术品,只是大家不懂你们的世界,需要漫长的时间来证明?”
谭静然不置可否,“至少这个天才不是我。”
第一次拍电影就在国际电影节上拿下奖杯的谭静然说自己不是天才,众人的表情顿时变得微妙。
谭静然注意到了其他人的表情,摇头道:“我是个极端的悲观主义者,镜头里只有极端的苦难,这些东西可能会受评委的欢迎,但不会是大众的口味。”
金舒问:“包括《猫多多》吗?”
“对,”谭静然点头,“我不知道它算不算是所谓的商业电影,也没有找到艺术表达和大众市场的平衡点在哪里,我只是在尝试着……表达我想表达的东西而已。”
计绯抬眸朝她看去,花房里的灯光很柔和,岁月呼啸而过,在谭静然的眼底留下了几分沧桑和寂寥,但她仍然稳稳地坐在那里,如山峦般平静而坚毅地迎接所有的批判和赞美。
后来计绯跟荀西丛聊天的时候,特意提到了这一场访谈,也提到了对谭静然这个人的想法。
“谭导是一个……”她思考了一会儿,“傲慢而谦卑的人。”
“怎么说?”荀西丛问。
“敢于对世界发起冲锋,但也认可人类的美德,愿意敬畏天地,但不妨碍她去拍最极端的罪恶,欣赏自己的才华,也不否认她在孤芳自赏……是个很复杂的人,”计绯道,“天才和怪胎之间只有一线之差,也许她就刚好卡在了那一线里。”
荀西丛努力消化着她的话,“的确有点复杂……”
“你可以理解为她是一个现实的、狂热的理想主义者,”计绯说,“从食品安全到校园霸凌到家庭强权和繁殖崇拜,谭导的态度都是没有变过的——她不认为自己能改变现实,但她就是要拍出来给所有人看一眼,即使动摇不了世界,也不妨碍她唾骂这个世界。”
因理想而狂热。
因现实而理智。
在现实的世界里舞着理想的旗帜。
也许在谭静然的内心里,她自己就是在剧本里褪去妖性、穿上人类皮囊的鱼一文。
但计绯希望她会是电影里永远保持妖的洒脱、又被人类的温情相拥的鱼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