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西丛的问题大概是很多孩子的疑惑,无关是非,无关善恶。
他们常常为这个问题而痛苦,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痛苦,不知道应不应该痛苦,还要被人说吃饱喝足没资格说苦。
这天气阴沉了很久,到傍晚还是下了一场雨,下得不大,却给这片大山带来了几分寒意,此时山风卷入窗内,在人的皮肤上留下冰凉的气息。
满室寂静里,计绯思忖片刻,才打破了这份沉默:“除了天生坏种,大多数孩子的性格都会受到父母潜移默化的影响,过度冷漠就会缺爱,过度溺爱就会放纵,如果一张白纸怨恨作画的人,其实很多时候真的不是这张白纸的过错。”
荀西丛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眼睛缓慢地眨了眨。
计绯忽而苦笑,“父母可以选择生下孩子,孩子却不能拒绝自己的出生,生下来还要被生活作践,我不知道恨自己的父母算不算正常,但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佛说杀生是罪,我偶尔会觉得让这样的孩子出生,反而是一种过错。”
桌上放着啾啾专门炖的药膳汤,被山风吹得微微温凉,荀西丛拿起汤碗喝了几口,有些苦涩的滋味漫过心头,“老师愿意听我聊点家里的破事吗?”
计绯颔首,“你说。”
荀西丛回忆了几秒钟,“我的祖父祖母和姥姥姥爷的家境都很不错,到了我爸妈这一代,他们是大学校友,因为志趣相投,毕业之后就拿着家里的钱共同创业,一起奋斗,一起吃苦,后来生意做起来了,他们就结了婚,在外人看来可以称得上是门当户对强强联合。”
计绯放下筷子倾听,以示郑重。
“事实上,他们是被逼婚的,”荀西丛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他们受过高等教育,出国留过学,精神富足,思想新潮,喜欢自由和单身。可惜那个时候国内除了条件太差的,也没什么人会不想结婚,他们自己不着急,双方父母很着急,条件合适的两个人就被逼着相了亲领了证,糊里糊涂成了家。”
计绯微愣,脑子转了一圈就想通了。
别说是从前,现在还有很多人被家里催婚,催着催着就懵懵懂懂进入婚姻了。
“不管是做朋友还是做创业伙伴,我爸妈的步调都很合拍,可是结婚就不一样了,他们喜欢独处,讨厌被人侵占个人空间,不喜欢日常生活受人干预,就连被套的颜色都不能互相迁就妥协,从结婚的第一天开始,他们就是分房睡的,勉强维持着和平,”荀西丛的声音愈发冷淡了,“然后,我出生了。”
计绯心想,这个转折听起来就让人觉得不妙。
“他们想生一个小孩,当作是对父母的交代,可是他们都忘了小孩是要养的,谁都嫌麻烦,谁都不愿意带,我五岁前轮流跟着祖父祖母和姥爷姥姥,偶尔回一趟家,我爸妈就会用一种看陌生人的、厌烦的眼神盯着我,像是在看一种摆不脱的脏东西。”
“有一天,我祖父突然意识到孩子不养不亲,我爸妈对我毫无感情,我也很少挂念他们。所以老一辈又开始逼着我爸妈把我带在身边培养感情,从衣食住行到上课学习,把他们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
计绯忍不住道:“不是你把他们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是他们没处理好自己的生活。”
“现在想得通,小时候想不通,就会觉得很罪恶,”荀西丛扯了扯嘴角,“他们开始反反复复地吵架,我妈骂我爸不负责任,动不动就跑得不见踪影,我爸骂我妈当不好贤内助,还敢要求他来管小孩的吃喝拉撒。吵得多了,他们就升级成了扔东西砸东西,有一次还当着双方父母的面掀了一桌年夜饭……就像是盛泽和他外公一样,同在一个屋檐下,恨不得对方赶紧去死。”
计绯满腹不解,“没想过离婚?”
“他们全家丢不起这个脸,公司股权的事情也比较复杂,而且我小时候打心底里不想爸妈离婚,”荀西丛这般说,有些无奈,有点无力,“我班上有个单亲的同学,人很阴沉,身上很邋遢,妈妈是个疯子,大家都说他妈是因为离婚才疯掉的,我不想变成那样子。”
计绯动了动唇,又觉得说什么都很冒昧,便住了口。
“我爸一直不怎么管我,他觉得我长得像我妈,他看了我就觉得烦。我妈就管我管得很严,她觉得我的性格像我爸,如果不从小开始矫正,长大之后一定很讨人厌,”荀西丛盯着自己手上被火燎到的水泡,“他们有多恨对方,就有多恨我,谁让我跟他们两个人都有血缘关系呢?”
“到了后来,我祖父祖母也开始恨我了,他们说孩子是维系家庭的纽带,偏偏我这根纽带长歪了。我姥爷姥姥也不高兴了,他们说孩子是从妈妈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谁都可以不亲,但是怎么能不体谅我妈的辛苦,不帮她骂我爸呢?”
风越来越大了,呜呜地在窗外回荡。
“所以我很理解盛泽,”荀西丛呢喃,“所有人都恨我,我为什么不能恨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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