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也不急着动身, 等载着姬若木的船只靠近岸边。
姬若木搭了一下妹妹伸出的手臂, 下船笑问:“我是知道你的, 就算是避到岛上去,也躲不开你。”
“长姊是算到我这个点要来了?”姬无拂没了面对皇帝时的镇静, 露出三分委屈来:“长姊是不是要抛开我, 独自出去玩了?那有没有算到, 我今儿可是要一个说法的。”
“你刚从徽猷殿出来吧?”姬若木虽问话,语气却是笃定的,“我哪有算命的本事, 不过是今日闵家小郎入宫,去看一看他罢了。”
姬无拂奇怪道:“不年不节的,婚期也未定, 闵玄璧进宫干什么?”
姊妹俩相扶上步辇,姬若木叹气:“闵小郎乱中伤了腿脚, 卫国公以男子伤残不堪配皇嗣为由,送闵玄璧进上清观清修,今天正好是玄鸣送闵小郎入宫的日子。卫国公这方面做的太周全,我连太子都不做了, 又何必再困一个无辜男子。你既然来了,就跟我去一趟上清观, 劝姊弟俩回心转意,回家去吧。”
姬无拂很是不乐意:“亏得闵玄璧还有两分自知之明,依我看就是他命相不好,带累了长姊。清修再合适不过了,修身修心,免得放出去祸害别人。”
“你当着善明的面儿可别说这些。”姬若木微微摇头,“毕竟是卫国公辛苦生下的孩子,再如何,也难彻底弃之不顾。卫国公尽心为国,鞠躬尽瘁,何必为难她家小男儿?”
姬无拂道:“依我看,卫国公也未必有多爱闵玄璧,如果真的放在心上,又怎么可能十数年不闻不问,接出宫后又任由闵玄璧在如虎似狼的闵家族亲里争执,要不是三姊护了一手,他早就在虎狼窝里被吃干净了。”
“正因为卫国公知道,我们不会放任闵小郎出事,她才能不闻不问至今。玄鸣养在宫中十五年,卫国公也并不多加过问。”姬若木想起一些旧事,忍不住说道,“阿难远嫁回鹘也有十来年了,晋王口头上不说,阿难送回来的书信晋王都是有回的。卫国公也好、晋王也好,看似对男儿不管不顾,实则心底未尝不柔软。只是她们见识太多,深知对男儿太过溺爱,反而会给他们带来灾祸。”
姬若木亲手送出和亲的男弟们就是如此,没有名字、如隐形人一样活在掖庭的小郎们,突然受到重视时,哪怕是远嫁她国也甘之如饴。
人,从来都是这样,轻易地被驯化。
当前这个糟糕的世道,是千年以来的当权者们书写下的规则造就的,人吃人,上等人吃下等人,男人吃女人。晋王和卫国公本心都不愿去难为十月怀胎生下的男儿,但是这强硬的、暂时无法改变的世道,注定了女人不想被吃,就必须去做那个吃人的人。
天边的余晖落下,沿途升起宫灯,姬无拂的眼中转着宫人提着的气死风灯。
她说:“长姊,我从前认为,阿娘养着后宫的男人、放纵谢有容,只是她太忙了,所以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后来,我渐渐明白,阿娘可能是怕我们忘记得太快。”
玉照生长寿、二姊生下长庚那些天,和谢有容自焚的时候,姊妹们都是在场的。纵使偶有那个忙碌不在,冬婳也会专门去请。玉照生产那日,姬宴平更是被强压着听完全程。
宫中太安逸,一代人、两代人就要忘却旧日的苦痛。
晋王和卫国公是从旧时的光阴中一步步踩着血腥尸骨走到现在的女人,她们当然是伟大的母亲。母亲们能够接受男儿落入惨痛的现实中去,是因为她们曾经与这份凄惨贴面而过。
齐王眼睁睁地看着谢有容慢慢走向死亡,姬若木忍心让和亲公子死在边境,都是为此。
比起远嫁和死亡,闵玄璧可以留在京中安享富贵,可见卫国公母女先见之明。
进入上清观前,姬若木低声告诉妹妹一桩旧事:“闵小郎原先是个健康的孩子,只是这个孩子来得太过意外,当时陛下刚登基,卫国公身上的担子沉重,她不得不怀疑枕边人的用心,所以卫国公的丈夫杨子青病死了。”
姬若木对于卫国公信重杨子青这事持相当不赞成的态度:“杨子青有一副好皮相、好脾气,总能哄得玄鸣高兴,他的背叛太突然,死亡也太突然,对玄鸣来说是个极大的打击。玄鸣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她既爱又憎,差一点儿亲手要了小郎的命。后悔至极,便要补偿。因此,玄鸣对待小郎无微不至。”
在姬无拂的记忆里,闵玄璧送进宫就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了,而闵玄鸣比起热衷飞扑妹妹的姬宴平,确实是个细心周到的好阿姊。闵玄鸣经常过问闵玄璧的衣食住行,隔三差五地就要延请医师关照弟弟,原来还有这一茬在里面。
怪不得呢,不然哪个大孩子能耐下心去照顾只会吃喝拉撒睡的婴孩。
上清观占地不小,是皇帝专门差人为齐王修建。
下步辇站定,大半的天空已经乌压压地下沉,姬无拂不由心生疑惑,转头问长姊:“这个点,宫门都关了,鸣阿姊应该已经出宫去了吧?”里面要是单单一个闵玄璧带着,她是懒得去见的。
姬若木下巴微抬:“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进门,姬无拂先环视一周,闵玄鸣果然在内等候,小厅内不见闵玄璧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