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什么架子, 比起师尊更像朋友, 从来没有长辈的样子,所以师徒之间的感情一直很好。但他这种性格不是没有弊端,景昀入门不久, 凌虚道尊就心很大地闭关去了,把年幼的景昀丢给江雪溪来养。
景昀年幼时,本性中冷淡的一面就已经初露端倪。她不是个合群的孩子,父母足足生有六个子女,前面有伶俐聪慧又是父母第一个孩子的长姐、父母寄予厚望希望能顶门立户的长兄,还有和父亲同月同日生辰的三姐, 以及备受宠爱的幼子。
在这种情况下, 即使景昀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受限于她的性格,也很难获得父母过多的关注。但事实上,景昀是六个儿女中最受宠爱的那个,父母对她的关注不但分毫未少,反而最多。
年幼的女童再如何早慧, 也不可能意识到父母的宠爱背后隐藏着什么。她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四年千娇百宠的岁月,而后在那条即将倾覆的日行舟上猝不及防, 直面了父母最□□的私心。
那不啻于一把没入她肺腑的钢刀。
所有人都以为她年纪小, 过分的沉默只是因为在妖兽潮中惊吓过度。她父母的诛心之举固然可恨, 但这孩子才四岁, 能懂什么呢?
这种误解也有景昀天赋太好的缘故, 她被带回道殿后, 立刻成了各路长老真人哄抢的对象,最后凌虚道尊凭借地位胜出,很迅速地把她带回了云台,之后立刻闭关去了。
旁人统共没见过她几次,除了洒扫云台的弟子能隔着很远偷看她几眼,要和景昀多说几句话都没机会,自然也不会发现她的问题了。
只有江雪溪意识到了不对。
一个深夜里,江雪溪从藏书阁回来。或许是冥冥之中有所感应,他朝游廊相反的方向走去,绕过大半个云台,停在了景昀的房门前。
深夜寂静,游廊两侧的夜明珠照亮了房门前的空地,江雪溪立在柔和明亮的珠光里,静静等候了许久,直到女童嚎啕的哭声渐低,几近于无,才抬手轻轻叩响了房门,唤道:“师妹,是我。”
善于克制对于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来说,无疑是一项有用的能力。但对于幼小的、稚拙的孩子而言,往往意味着痛苦的累积。
江雪溪推开房门,打开雕花的立柜门,黑暗中他看见柜子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年幼的景昀抬起头,面颊上泪水纵横。那张总是毫无表情的稚嫩面容上,此刻写满了惶然悲切。
她赤着脚,眼眶红肿,小小一团缩在柜角,那幅模样非常可怜。
江雪溪立在柜门前,陷入了刹那的沉默。
他望着柜子深处缩成一团的师妹,目光有片刻的恍惚。仿佛透过眼前这个小小的身影,望见了另一个惊惶年幼的身影。紧接着他伸出手来,柔和地道:“来,阿昀。”
江雪溪把景昀从柜子里挖出来,拧了块手帕给她擦脸,倒了杯甘露等着景昀慢慢喝完。然后把哭累了的小女孩抱到床上盖好被子,问景昀:“睡得着吗?”
景昀怯生生地攥住他的衣角,摇了摇头。
江雪溪在床边落座。
月光溶溶如水,自窗外倾泻而入,为他侧颊镀上了一层寂寥的银光。他半边身体映在月光里,半边身体却隐没在床前屏风投下的巨大阴影中。
这个晚上,尚且年少的江雪溪给他睡不着的小师妹讲了个故事。
“你知道齐州在哪里吗?”
景昀茫然地摇头。
江雪溪道:“从中州道殿向东,化神境全力御剑,三日可以抵达,如果愿意再多走一日,便可以来到齐州最富庶的城池,那里是齐国的京城,叫做齐都。”
那是江雪溪的故乡。
江雪溪的母亲,曾经是齐国的皇后。
之所以要加上‘曾经’两个字,是因为皇后薨逝后,皇帝废黜了她的后位。
皇后姓江,闺名至柔。父亲告老前官至太子太傅,素有清名。江皇后十五岁那年,先帝替太子齐澈聘娶江至柔为太子妃。几年后皇帝驾崩太子齐澈登基,太子妃依循旧例晋封皇后。
‘至柔’取自‘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江皇后确实对得起这个名字,她为东宫正妃时,便以贤德著称,不但将东宫打理妥当,亦能参谋政务、提出见解。
无论从哪方面看,江至柔都是个非常完美的太子妃。
太子齐澈却很厌恶她。齐澈登基时,甚至一度动起了另立皇后的心思,朝臣们大力反对,才不得不遵循旧例立太子妃为皇后。
——但从以后发生的事来看,如果江至柔当初被贬斥为嫔妃迁居别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皇帝做太子时,还要摆出一幅礼贤下士的英明模样。事实上最初他比起他的父祖两代昏君,确实很有明君风范,因此皇帝登基之初,除了弄出一件意图贬斥太子妃的争端,其他时候朝臣们还是很满意的。
然而,皇帝这幅明君的面孔,只艰难维持了不到两年。
坐稳帝位后,皇帝本性中残暴多疑、纵情享乐、嗜血冷酷的一面尽数暴露了出来。登基第二年,他下旨选秀,采选六百秀女入宫,在齐都大兴土木,开始修筑行宫。
群臣劝谏,皇帝却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