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长不大了。
那日村里人忽然抓住从林子中撒野完出来准备回家的我,刀尖抵在胸口——他们要拿我换阿弟。
一向平和善解人意的村民们不知为何突然如此暴戾无常,阿爹双眼猩红,同阿娘一并用身子拼命堵在家门。
他们说,燃山火了。
且是妖火,无从而起,肆无忌惮。
大妖陆吾,鬼目长剑,燃山火屠村,杀人为乐。
他们喊着是阿弟引来的,那不详的东西天地难容,唯有交阿弟出去火祭,妖神方会原谅我们。
只道是下一瞬,火势忽然扩大。
再以后的事情……
大概就是我喊阿爹阿娘一起跑,可阿弟在屋里哭,阿娘舍不得丢下,偏要冲回屋去救。
阿爹不想放阿娘受难,他叫我自己跑。
再后来,我就是一个人了。
我不记得那场大火烧了多久,被烟气呛到精神模糊,跑不动了,该死了。
睁眼时,马车上那道士不停与我讲着听不懂的汉话——
我过了许久才明白,他说我是他的第一个弟子,长卿该是我的名字。
他教我将那道观视为己家,教我不该被仇恨蒙蔽双眼,当清心寡欲,修行正人之道。
我便随他习字读文,练武解道,道观逐渐扩大,香火不断,日子甚是安乐。
但意外总是会在你以为安定后的,最平安之时来得措手不及。
那也是个暴雪之夜,和阿弟出生那日相差无几。
狂风呼啸,卷起雪花噼啪敲打着门窗,甚是可怖。
夜晚仿佛一道巨大的幕帘,遮去这世间的光明与期待,只落下死亡与寂寥的恐惧。
我卷在榻上,被屋外一阵比风雪还响亮的骚动声吵醒。
推开门见看到师父用他的长袄遮在头顶,怀里小心翼翼的护着一个婴童。
周围人眼神怪异惊恐,师父神色凝重,忍不住跑过去想看个究竟。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和阿弟一样浑身煞白,被寒风冻得发青的婴童。
“从今往后他便是你师弟,你个做哥哥的定要待他如亲生肉骨,不可让他受了委屈,保护好他。”
[——“从今往后,你就是哥哥了,你要守护好他。”]
那些血淋淋的回忆夹杂着刺耳的惨叫声,烈火无情燃烧呼啸声,瞬间侵入大脑混淆骤风,混淆了师父与阿娘的话。
仇恨的执念在心里生了根——
他回来了。
是他阴魂不散,他非要要了我全家人的命,如今连我也不想放过!
那怪物,那不详之身,那要我全家颠沛流离,引来妖火屠村的祸根!
杀了他。
有声音在胸口叫嚣。
杀了他。
他该死。
……
几个月的禁闭结束之时,连师父也有意无意地不再让我接近。
看他一天天长大,看他咿呀学步,看他会跑会跳,看他因惧怕阳光而痛苦,也会因得了个新的玩具而欢笑,看他一头好看的白发越来越长……
假若阿弟没死,应该也会长成这个样子吧。
可惜那些已经被掩盖埋葬的回忆哪怕已经日久模糊成碎片,却还是扎得心口痛苦不堪,饱受折磨。
原来仇恨是会生根的,牢牢抓在你的灵魂深处,根枝利爪般硬生生插入血肉中。
一动,便叫你生不如死。
我是个兄长,可我却保护不了自己的弟弟。
不仅如此,我甚至还曾无数次的发了疯,想要杀了他。
我是罪人,是独自苟且偷生无法守护家人的罪人,也是懦夫,被自己本心肆意操纵的懦夫。
求道教会了我爱世人,大爱天下,爱自己,却怎么也学不会如何去爱他。
我知他不幸、委屈、苦痛、无助、孤独。
知他渴望关心,他抬头时能望的人唯我一人。
可以我惧怕我心中魔,怕我失手。
视而不见是我能为自己、也是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知他恨我。
恨我为何总是对他恶言厉色,不屑一顾,麻木不仁,甚至见死不救。
他生来特别,易受恶谤偏见,本就不为世人所受——
却连唯一能期盼依靠的兄长也同和世人一般,屡次三番将他拒心门外。
我能做的没有什么。
或许欺负过他的人统统被我狠狠教训一顿,教人再也不许靠近?
谁若是背后嚼他舌根,我便恐吓要割了他舌头?
他每每受伤在外是我将他抱回来处理伤口;他不喜穿白色,我便替求师父许他可以破例不着观服……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寒川泠月难以接近的声名,大半是因我造成的吧,哈哈。
这是我能尽的最大努力,是我还能赎罪的最后法子了。
心魔就是心魔,是我道行不够是我软弱,战胜不了。
仲秋雨夜的那把逼在他颈间的剑,眩目掣电之间,我从他那绝望失落的眼神倒影中看到了那日瘫坐在火光废墟之外,弱小无力的自己。
那一刻恍然大悟,也许我自始自终,恨的都不是我那个没能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