畿内和尚们的文化修养,普遍是很高的。五山五寺的高僧大贤,同样是设卡收费,催租放贷,杀人放火,但终究比乡下的同行们要脸一些,干完上述几项本职工作之余,也没耽误吃斋念佛的副业。
能来到信长跟前,进行“友谊活动”的僧人,那更是千里挑一,无不是口吐莲花,身如菩提。
但平手汎秀仍然是经历了人生中最难忍耐的一场应酬。
这不是因为他对佛学辩论缺乏兴趣——或许也有少部分这个因素,而是因为,与信长的对话还未结束,就被这群秃驴打断了。
而且足足扯了一个半时辰的闲篇,才堪堪收场。
内心焦急之余,平手汎秀还不得不装出礼节性的微笑,欢送各位高僧离去。然后再等丹羽、柴田等人也都告辞,这才赶紧走到信长的面前。
憋了一个半时辰,本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但真走上前了,反而突然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最终硬着头皮,欠身低头道:“主公您看看,犬子言千代丸,满打满算才九岁。令爱五德小姐,也不过十岁而已。终究不过是两个打打闹闹的孩童罢了,我看,也许反而是我们做长辈的想多了……”
“九岁很小吗?”织田信长翻了翻眼皮,毫不客气地出言打断,“我在这年纪的时候,已经颇知晓人伦事道了!”
这话还真不假,尾张老臣们确实见过信长仅十二三岁便成为嬉戏花丛的“英姿”。须知那时候大魔王自己都还是青嫩的少年,打扮成女装都不带违和感的。
对此平手汎秀只能苦笑:“您老人家乃是经天纬地之人,犬子一介幼童,怎么能用您的标准去衡量他呢?”
信长不善的目光扫来,冷冷道:“那你的意思,是说责任在吾女吗?”
“不敢,不敢……”
眼看讲道理是讲不通了,平手汎秀只能垂首躬身,一言不发,做出老实认错坦白交代的态度来。
良久,信长又骂了几句“真是莫名其妙!”之类的,终究是长长出了一口气,恢复了七八分正常形貌。
而后立即开口道:“结亲德川,乃是确保东境安宁的一等大事。武家之女,职责所在,岂容五德她私自做主张!”
也不知道这话,究竟是在吩咐,抑或只是自言自语。
秉承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平手汎秀果断应了声“您说的是!”,便继续保持姿势。
然后又听到说:“我已经回了信,让阿浓安排五德深居简出,养养心性。至于你那个好儿子……”
信长咬牙切齿地侧着脸瞪过来,一字一句地说到:“日后别再回岐阜城去了!书信也别再写了!最好在淡路岛上镇守十年!”
“是!是!我一定严加教训言千代丸那小子!”平手汎秀忙不迭地先答应下来,拍着胸脯做了承诺。待对方神色稍缓,才又补充说:“不过那小子才九岁而已,也不可能给岐阜城送信啊,可能是内子写家书的时候,顺带着让他添了两笔吧,以后我会告诉阿犬注意的。”
话中汎秀悄悄使用了一个丢锅技巧。
他言下之意,是提醒对方,平手言千代丸与织田五德产生交集的根本原因在于,这两位小朋友是表姐弟的关系。
当年织田上洛,平手汎秀孤身赴任,在畿内活动,于是阿犬便带着言千代丸住到了岐阜城里面,得以与主家的小辈们一同玩闹。要说两个孩子中间能产生点什么问题,怎么看也就是那段时间了。
如此一来,就显得平手汎秀在这个事情上,完全是被动的,不应该承担责任。
这时信长脸色仍是铁青,听了汎秀的分辨,他闭着眼睛思酌片刻,摇了摇头,伸手按着太阳穴揉搓了一会儿,降低声调说到:“甚左啊!你那个庶出的女儿,不是打算嫁给内藏助(佐佐成政)的儿子吗?推己及人,也该知道做父亲的心态。”
听到“甚左”的称呼,平手汎秀不由得一愣。
已经习惯了被叫作“平手中务大人”,却好久没人用这个通称来打招呼了。
毕竟是有朝廷任命的正式官位在身的人了,就算是贵为义昭、信长,在公共场合也不能直呼名讳。
顿时就有了一点重返少年时期的感觉。
信长突然用到这个称呼,似乎是有些真情流露的意味。
平手汎秀能体会到对方的意思。
大魔王固然是野望无穷的政治人物,同时也是个喜怒无常的性情中人。他固然不会因为儿女私情,就改变与德川结盟的策略,但也并非完全不顾及女儿的感受。
希望在政治婚姻的前提下,尽可能也感受到一点亲情的存在。这大概是父亲们的普遍心理吧。
否则他完全没必要在平手汎秀面前发这通火。只要关上家门,严加看管,施加压力,难道还丹心娇生惯养的小公主玩出私奔吗?
浮于表面的愤怒,恰恰说明他内心的这点柔软。
不管其中有几分真心,反正信长想表达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对此,平手汎秀的反应是,腰往下弯曲的幅度又大了一点,脑袋更是尽力低下去,跪坐在原地不动,作出深有感佩的样子。
至于值不值得相信的……有什么影响么?
他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