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野是野,又不缺心眼。郭嘉上午跟着她出来,本来毫无长留的意思,可是看着她打了胜仗,竟然留下就了宴席,这已经是表现出了明显倾向。
如果不是典韦的出现打断了宴会,说不定这时候阿楚已经收到了他的答案。
果然,这位未及弱冠、身形还略显单薄的年轻文士轻轻地笑起来,转而低下头,对她深深地一揖——这是文人礼节,其中尊敬的含量已经很重了。
“是来兑现了,”他说,“多谢亭主的美酒,作为回报,就拿我之后的时间来换吧——嘉愿在主公麾下效力。”
阿楚不晃了。这银杏长得太高,坐在上面只能看到楼台屋檐,看不清树下人的眼睛。
她动了动身,轻巧地从树枝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郭嘉前,抬手拍了拍身上尘土,严肃地看着他。
虽然郭嘉说得随意,但她心里对这个答案,其实是有过准备的。
然而,谋士和武将终归是不一样的。习武的是否尽全力,做主上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安排起来也轻松;文臣真要藏拙、或是暗中使绊子,其他人还未必能感觉得到。
阿楚难得磨叽了一次——她手下是没有谋士的,唯一的荀彧只是听了朝廷的安排(或者可能是自己要求),跟随协同她而已。他的门第和阿楚很接近了,因此她也不敢苛求其他。
她紧紧地注视着郭嘉:
“先生确定吗?——如果先生是因为自己声名未起,收不到他人邀请才选择了阿楚,那么我也会拒绝的。”
郭嘉闻言一怔,看着阿楚认真的的目光,本想玩笑的心也沉静下来。
其实阿楚的担忧很有道理,因为此时他们二人的境遇,都能称得上“落魄”了。
郭嘉出身寒门,尚未弱冠,隐居山林等候良机,在庸人眼中,大概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山夫;阿楚门第虽高,却因为女子身份走得更加艰难,就算面对新兵,都要加倍努力才能树立起威望,资质再高也不得看好。
他心里对这些弯弯绕绕一清二楚,明白阿楚为何顾虑,兀地心里一软。那点又轻又细的涩意来得唐突,很不讲理地在他心头盘桓了两圈,悄无声息地钻进去,盘踞其中。郭嘉摇摇头,郑重其事地低头,与她对视:
“自然是确定的,亭主以为我会委屈自己吗?
“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我与亭主境遇类似,明白你的顾虑。然而,”他顿了顿,借着月色,专注地望进她眼睛里,和里头自己的倒影打了个照面,“正是因为亭主与郭嘉的路途同样崎岖,郭嘉又看到了你的决心与能力,所以才愿意追随你啊。
——亭主,不要妄自菲薄。”
“菲薄”两个字落得尤其轻,生怕被风带出去似的,他侧过头去看那一头的宴客厅,只留给阿楚一个瘦削的下颌线。
他生得其实只能算清逸,比起荀彧为人称道的文雅俊美略差一些,平日里又懒懒散散没个正形,于是常让人忽略了他的相貌。这位后世为人乐道的奇士,此时在月色下显露出一二分正经,难得让人有心思注意到他的容貌。
阿楚看了一会儿,心想,得找个办法让他多活几年,否则用起来都提心吊胆的。
不过她嘴上说的还是人话:
“我明白了,多谢先生……您既然愿意助我,那阿楚也会竭诚以待。”
“行了,主公走吧。”郭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听完她的话。在她上一句堪堪结束,准备再说什么时,忽然转过头来,打断了她。
“主公与嘉可以字相称。‘先生’、‘您’之类的敬称,嘉虽不介意,外人却不会这么想。”
他说得还算含蓄,阿楚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给予谋士——尤其是年轻的寒门谋士,这样的敬意,只会让其他不明情况的人看不起她,以为阿楚是靠此留人的。
她微微颔首:“我晓得。”她没有再谢谢郭嘉。
从骑马走出雒阳城的那一刻开始,她身上的标签就不是哪家贵族的女儿了。哪怕时间流动得依然不疾不徐,她还要沉潜多少年才可起身,秦楚都必须立刻担起成为主君的责任。
这个世界落后且残酷,门第的优越也掩盖不了世人对性别的偏见,在被斥责“牝鸡司晨”前,她必须用很少的时间成熟起来,成为天下人愿意追随的领袖。
一个夜晚的时间,也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