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抱我的婢女,常常一个人躲在马车里流泪,担忧我过早夭折。
“后来我又听叔父提起过,父亲因送走了我而遭受了很大的非议。
“传言虽起却无实质伤害,因此人们以为他听信流言送我离开,是怯懦怕事,也是对母亲只生女儿而不满,以为父亲难以辨别是非。”
荀彧只是安静地听着她讲述。阿楚出生时,他自己也不过七岁,远在颍川,只隐约听说过侄子荀攸是跟着伏家车队回来的,可具体情况,的确是不清楚的。
阿楚见他反应不显,又开口道:
“荀郎君以为,这样的情况,被送离家中是保全了自己吗?在这之后,我家放言送走独女,关于我的传言是逐渐消失了,可伏家苛待嫡女的言论又兴起了,这是保全了家族吗?
“当人们想通过一种方法来保护自己时,就可能有另一种新的方法伤害到他,不是吗?”
阿楚说着,抬眼去看荀彧。
“当一件人为的、可能危害自身的事情发生时,究竟是因为自己不够好呢,还是因为有人想要危害自己呢?
“危险是永远不可能规避的。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去走他人选择的道路,而给他们伤害我们的机会呢?为什么不自己开辟新的路去直面它呢?”
说到最后,语气几乎有些咄咄逼人了。
如果狼的幼崽从小就被铁链栓住了脚,从来没有被告知铁链之外还有世界,那么他就永远不知道要逃跑,即使束缚消失,也会像家犬一样匍匐在人类脚下。
可她不是旧社会被驯养的幼狼,只会坐以待毙。她是有尖锐獠牙的猛兽,只是暂时寄居在幼崽的身体里。
“——荀郎君觉得呢?”
阿楚一口气把憋在心里的话全都吐出来。她现在有些激动,连手都还微抖着,最后几句话说出来时,她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了。
历史上的荀彧,一岁时就被父亲定下了与宦官女儿的婚约,那时候他无法做决定。但是现在呢?
依照历史记载的年龄,光和元年的荀彧已有十五岁,完全是可以自己做主的年龄。哪怕对方是东汉末年土生土长的、封建时代下父命为先、将家族利益看得极重的世家子弟,秦楚也愿意试一试,说服他,看到他自己的决定。
士族和宦官的矛盾何其之深啊。这么多年的党锢,让这些士族子弟最先学会的是隐忍蛰伏,难道不可悲吗?
你愿意试一试,像傅公明那样,将“个人”放在“利弊”前,拒绝他吗?
她抬头看向荀彧。
这位被宦官青睐的俊美少年,此刻正安静地坐在榻上,微微低头,垂下了柳叶似的双眼,纤长的睫毛在阳光下颤动,似乎在沉思。
片刻后,荀彧抬起了头。
“我明白女郎的意思。”他轻轻笑了一下,“女郎不愿意接受傅公明的提亲,也是因为不想被动、不希望自己被牵扯进宦官之事吗?”
他没有回答。
阿楚严肃地纠正他:“首先是我不想。其次是,我可以参与,但本可以‘不被动’。”
最重要的是个人意愿,第二重要的是先机——先机被傅公明抢走了,这让她很不满。
“女郎的心性气魄非同寻常。”荀彧叹息似的,注视着眼前只有八岁的女童。他的目光真诚,言辞也恳切,已有了日后为人赞扬的君子风度,“只是彧如今还不能给你答复。如女郎所见,荀氏如今也已没有‘主动’的可能了。”
阿楚张了张嘴:“可……”
荀彧温和地看着她,等着她把话说完。
“……”
她最终还是沉默下来。
见她不语,荀彧才淡然开口:“与阿楚不同,彧的眼中没有‘想’与‘不想’。十常侍势大,便是荀氏一族百余人也难以抗衡,彧又怎能儿戏呢。”
明媚的日光透过窗户,照亮整间书房。博山炉的青烟已彻底散去,窗外的鸟啼却依然清脆。
阿楚神色黯淡,她知道荀彧这样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是啊,她所接受的现代教育已经完全是另一种体系了,阿楚眼中是没有家族、利益集团的概念存在的,因此无论考虑什么,她始终以个体优先。
可这毕竟是个封建社会,是“株连九族”切实存在的世界,她又怎么能强人所难,要求对方抛弃十多年来建立起的价值观,和她做出相同的选择呢?
就算是高望的女儿,也得听从父亲的命令,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甚至可能鄙夷自己出身的男性啊。
无论是你我,还是另外一位故事主角,都被这个时代所困住了啊。
“不过……”
“不过若是阿楚愿意,也可自来荀府,与彧商谈。彧暂时无法决定自己的事情,但却愿意尽力帮助阿楚,达成目的。”
阿楚愣了一愣,才发现他改变了对自己的称呼。
作者有话要说:
肯定不是单纯因为阿楚的嘴炮就同意的啦,不过嘴炮效果似乎还不错~
最近过年,大家吃好喝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