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何道:“白莲教只是一个供绝望之人抱团取暖的破庙而已。我们所挣扎的,我们所渴求的,从佛母当年壮大白莲教起,就一直没变过——活下去,单纯只是为了活下去。她当年在青州起事,是为了活下去;我们涉险参与两京之谋,也是为了活下去;把衣钵交到你手里,让你以铁铉之子的身份带白莲教走出困境,也是为了活下去。”
“哼,说得好听,到头来不过是为了她的权势罢了!”
一听这话,昨叶何柳眉轻挑,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铁公子,佛母她,她……她早有心疾,近年来越发频繁,请来多少大夫都说治不得,只在这一两年内了。你说她要这权势做什么?”
吴定缘这才明白,为何那一箭明明没射中佛母,她却突然捂住心口倒下,原来是早有隐疾,受不得惊吓。
“佛母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才冒险要为白莲教的其他人挣得一条活路。两京也罢,你也罢,她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万千信众。”
吴定缘想起佛母之前在白衣庵中见他,拉拉杂杂说了一大通大实话,既坦诚又突兀。原先他还纳闷,佛母难道是个没遮拦的话痨鬼?现在回想起来,那分明是在培养接班人啊。
“我又不信你们这些鬼话,做什么掌教!”吴定缘嗫嚅道。
昨叶何微微一笑:“昨天佛母不是跟你说了吗?自古做掌教的人,切不可笃信教义,她老人家也不信那些。”
“那你来坐这位置不是更好?佛公佛母都不用改了。”
昨叶何摇摇头:“我只是护法之命,只适合辅佐。若要聚人望、定众心、慑宵小,非铁铉之子不能承担。”
吴定缘冷笑道:“济南卫这次扫荡大明湖,恐怕是那位贵人授意山东都指挥使动手的。你们把我拱到前头,无非是挡灾罢了,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是的。”她承认得倒很痛快,“跟贵人决裂之后,接下来的局面对白莲教来说将非常艰难,正需要一个人来引领信众。”
“好,我问你,我替佛母接掌之后,做什么你们都听吗?我若是要求你现在去帮太子,你肯吗?”
“掌教法旨所向,属下自当凛然遵从。”昨叶何毫不犹豫地回答。
“就算我要你杀掉梁兴甫,也行吗?”吴定缘看了一眼厢房外头,心想若那个疯子得知佛母遗命,不知会不会当场暴起,届时可没人能拦住。
“没问题,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昨叶何淡定道。
吴定缘对此并不相信,可他也心存疑惑。她到底有什么自信,能保证佛母死后梁兴甫不会造反?这背后,应该还有故事。
但吴定缘已经受够了这些故事,每一个真相,都会把他的情绪向崩溃的边缘推进一步。
这时昨叶何又道:“佛母指定你接班,不是要你做成她的什么大事。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你可以任你心意而行,只要能带着我们活下去就行。”她说到这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半是讥讽半是关切的笑容:“倒是铁公子你,想清楚自己是谁没有?想过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了吗?”
吴定缘正要驳斥,却突然发现驳无可驳,昨叶何这一句质问,像一支狼舌头箭正正戳到了他的心肺之中。
我是谁?这个疑问,自从吴定缘发现自己不是铁狮子的亲生儿子后,就不断在折磨着他。他过去十几年的颓废败落,与其说是失落,毋宁说是失去了人生目标。甚至在他卷入两京之谋之后,这种茫然仍旧没有消除,他凭着意志与武勇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危局,可一切都是被动的,一切都是不情愿的。浑浑噩噩,难以名状。
吴定缘蓦地想起苏荆溪在黑暗中的那句话:“船行无针路,四向皆逆风。”如今他这条夜航船,便是在风中飘摇,无所适从。铁狮子之子、篾篙子、野生杂种、太子的好兄弟、铁铉之子、白莲掌教……先明白自己是什么人,才知道该去做什么事。吴定缘试图厘清自己的存在,可发现越是琢磨,越是矛盾。种种不同的身份,彼此冲撞,越深想便越痛苦、越矛盾。
“啊……”
巨大的疼痛再度袭来,“当啷”一声利刃坠地,吴定缘抱着脑袋痛苦地跪倒。吴玉露在外面正好端着一碗热水进来,看到哥哥瘫倒在地,以为他又犯了癫痫,慌忙放下水碗,过去搀扶。
昨叶何走上前去,帮着吴玉露搀起吴定缘,伸手按住虎口,对她柔声道:“玉露妹妹,你哥哥我来照顾,现在你要去做一件事情。”
“嗯?”吴玉露慌乱不堪。
“拿好这把匕首。”昨叶何把短匕捡起来,塞到她手里,“你知道吗?佛母快要圆寂了。可是她还有一桩因果未了,法体未得清净无漏,不能归还琉璃天。”
吴玉露双目顿时盈满了泪水:“那可怎么办呀?”
“现在只有你能帮她,去,把这柄匕首插入佛母胸中。”
吴玉露吓坏了,这,这是什么帮法?这不是要杀人吗?昨叶何却面孔一肃,用不容违拗的口气道:“你父亲吴不平因佛母而死,因果必须由你来了结才成。”
“可是,可是,佛母她……”吴玉露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昨叶何一推她:“你自己可以去问佛母,但要快,若耽误了她老人家升天,你我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