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渭和春天两人渐往前路,连那些沙地里常见的沙棘、芨芨草、胡杨也不见踪影,渐渐走入一片白茫茫的不毛之地,寸草不生,砾石滚地,地色发表,当地人把这片沙卤叫白海子,百年前这处是片草木丰茂的绿洲,后来水源枯竭,慢慢旱成了盐碱地。
李渭十年前曾路过一次,景致如旧,时光好似在此处停滞,地上的灰白岩石好像从亘古就一直躺在那里,外面世事变幻都不能撼动它们半分。
追雷打了个响鼻,李渭好生一顿安抚,对春天道:“走吧,此地风沙俱毒,非久留之地。”
土石中盐粒经年累月沉积,都带着毒气,春夏风大日烈,炙烤沙土扑在脸上极易燎起毒疹,若是进入伤口,不消多久,伤处皮肤发红生痒,皮肉都要溃烂。
两匹马都套了木蹶子,踏踏的踩在卵石上,声音清脆又悠长,两人都戴了面衣,看不出彼此的脸色,说话的声音也显的微弱,李渭话本不太多,一路能偶尔说几句,大部分时间,两人都是沉默又沉默的走着。
越往白海子里行,风越燥烈,面衣下的唇干裂的皱起白纹,春天润了润嘴唇,只觉一股苦涩气味,行至正午,又听得一阵阵刺刺拉拉的低沉啸声从风里挟裹而过,像人的低声哭泣,或是□□挣扎,断断续续,长长短短。
她听的汗毛竖起,小声询问:“前面好像有人在哭...”
“只是风声而已。”李渭安慰她,“前面有片枯林,这是风从树梢刮过的声音。”
马跃上沙坡,眼前即是一片枯死的胡桐林,灰白的死亡之色绵延望不到尽头,林中树木已被风化,或颓或立姿势诡异,枝木虬结延展,凝固在半空中,好似痛苦无声的挣扎,走进只觉有森然之气,那些尖啸声,就是风穿梭在枝干间摩擦出的声响。
春天跟着李渭默默的走了许久,忍不住问:“它们死了多久?”
“或许有百年吧,就算是最年老的牧人,也不知道它们何时生,何时死。”李渭指着脚下凝固成壳的沙层,“几百年前,这里大概有泓地泉形成的湖泊,湖边草木丰茂,胡杨蔚然成林,后来地泉干涸,地面的水蒸干后,它们经年累月等不到水的滋养,只能活活渴死。”
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死亡,心内震撼不已,春水连天的江南,恢弘奇巧的长安城,富饶肥沃的关中,所有景象都在这片胡桐林里黯然失色,老天造物,究竟是怎么样春秋笔法啊。
“死的时候,这些树肯定都很痛苦。”她呐呐道,那些枯树有的匍匐在地□□,有的怒指苍穹呐喊,风擦过的每一段枝干都在叫喊,水,水,水。
“大爷十年前来的时候,它们也是这样么?”
李渭回想起十年前的冬天,他们追着一队突厥骑兵从此地经过,这片沙卤下过一场雪,雪花干燥,随风纷飞,四野白茫茫,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胡桐林风声凄切,同行的人说,这是那些惨死的鬼魂锁在树干里的哭泣声——那时候,这片胡桐林里的确死过很多的人,如今白骨刀剑都已不在,不知是埋在沙里还是被狼鹰拖去啃食,只剩这片胡杨林,依旧伫立在风中。
“这样的死林在大漠里有很多。”他喊住她要往前行的步伐,“林中怕有毒虫,莫往前走。”
她分明看见前面土里半埋着块泛微光的铜片,想要走进林中捡,被李渭的马鞭卷住手腕:“别去。
她觉得有些奇怪:“前面有东西。”
“林里晦气重,怕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他只怕她年纪小,看到吓人的东西害怕,“走吧。”
两人上马,李渭带着她一路急策,胡桐林过后又是一望无边的砂砾地,风更大了些,地上砾石随风滚动,发出哒哒的声响,马身上裹了一层黏腻的白沙,沾着汗水拂之不去,追雷尚且矫健,春天的坐骑已是受苦不堪,不断的嗤着热气。半道停下来歇息,坐在沙地里她的腿都在打颤,李渭递给她的清水和干粮,被她咬了两口又塞回包袱里,短短几日下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一直走到日暮天黑,灰蓝天色一点点退至天边,黑色幕布顺势披洒而下,月亮和星辰逐一登台,白茫茫的碱地逐渐发黄发干,几团白草羸弱的趴在地表瑟瑟发抖,渐渐有了荒丘矮坡,风中也没了那种发苦的味道——这算是出了白海子。
春天身上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面衣取下来,额发已是**如水中捞出,面颊被熏的发红,被晚风一吹,倒有些冷,李渭把那羊裘给她:“晚上风冷,担心着凉。”她早已累的挺不直腰杆,顺从的裹在羊裘里,一副气喘吁吁半死不活的颓废模样,李渭看着她喘息间后背隆起的肩胛骨,牵着她的马:“还剩几十里路,你若是累了,闭上眼歇歇,我带着你走。”
她摇摇头:“我不累。”
此夜并没有停下露宿,裹在羊裘里也不觉冷,只觉四肢僵硬无力,李渭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她搭话,讲讲沿路的状况,她知道从玉门到伊吾之间共有八百里,大概要行半个月,除了途中十个筑在绿洲上的驿站有水泊,其他都是荒漠黄沙,每个驿站都设有烽燧呵管,道上的商队几乎都沿着这十个驿站行走,一来补充粮水草秣,二来受烽燧驻军的庇护,免遭匪徒骚扰。
天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