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隆庆六年七月庚午,宫里传出皇帝口谕:宣召内阁三辅臣、六部尚书及侍郎、左右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并六科都给事中与在京侯爵以上勋臣至文华殿议事。
辰时二刻,内阁由于办公地点最近,三辅臣已经提前赶到文华殿。
高拱见张居正脸色苍白,还挂着两个大眼袋,一看就知道是没睡好。虽然这事儿是高务实这个坏坯弄出来的,但高拱是个耿直先生,见一贯注重仪表的张居正今日居然这副模样,心里颇有些内疚,主动上前打招呼:“太岳,你怎么也来了,听说你中暑昏迷,今日怎不在府上休养?”
张居正微微一笑,有些中气不足地道:“元辅这是见责我了呀,居正昨日中暑昏迷不假,可却没料到府里家丁如此胆大,明知我身负重任,竟然把我擅自载回京城……唉,这是有负圣恩之举啊,便是没有今日面君之召,我也得上疏请罪,哪敢留在家中?”
高拱道:“圣上虽然年幼,但却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你辛苦操劳,以至病倒,他又岂会追究责任?待会儿必有恩赏慰劳。”
张居正目光一黯,摇了摇头:“哪会有恩赏,今日恐怕是我最后一次进这文华殿了。”
“太岳这是何意?”高拱皱了皱眉。
张居正目视高拱,问道:“元辅,你我同僚数十载,自来惺惺相惜,谁知竟有今日?如今我大难临头,也不敢奢求宽宥,但有一事,在我心头压了许久,实是难忍相询,还望元辅念在多年交情,能解我此疑。”
高拱看着他,长叹一声:“太岳有何疑问,只管道来,我必直言不讳。”
张居正道:“今次之事,究竟是元辅之运筹,还是郭公之谋划?亦或……展布者另有其人?”
高拱见张居正目光炯炯,知道他心里记挂此事甚深,或者说他对今日之败十分不服,不由得再叹一声,道:“既非是我,亦非质夫,实是我那顽劣小侄所为。”
听了这话,张居正居然没有太过意外,反而露出一丝释然。然后便见他仰天一叹,缓缓地道:“隆庆三年年底,元辅带着他来京师,那是我初次见他。那会儿啊,他才不过七八岁年纪,应该也未曾出过河南一省,可是他见了朝廷衮衮诸公,却应对自如,丝毫未见半分怯意。当时我便觉得,此子异日必是操云弄雨之辈,现在看来,我这看人的眼光倒是不差,只是……哈,谁知这个‘异日’竟然来得如此之早。”
这时郭朴也走了过来,同样是询问张居正的身体如何。张居正随意应付了两句,又朝高拱道:“元辅,今日一别,今生恐难再会,居正此生再无他愿,只望元辅能将你我当日之志向一一展布,予大明一个万历中兴。倘能如此,居正即死……无憾矣。”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直接去了文华殿正殿。
郭朴皱着眉头,转向高拱,疑惑道:“肃卿,张居正这是怎么了?”
高拱望着张居正强行绷得笔直的背影,长叹一声,摇头道:“质夫兄,张居正怎么回事,一会儿你便知道了。唉,你那学生……也不知是办了件好事,还是坏事啊。”
郭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但却没有再问。
巳时二刻,奉召众臣无论此前是否请假、告病,但凡是人在京师的,都已全部齐聚文华殿正殿,等候皇帝驾临。
巳时三刻,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陈洪奉驾前来,高声宣道:“皇后、皇贵妃及皇上驾到!众臣跪迎!”
礼成之后,许多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大臣纷纷朝文华殿正殿丹陛之上望去,却见皇后、皇贵妃面无表情地分坐丹陛之上的左右两侧,小皇帝也是一脸肃然,坐在另设的一把雕龙金椅之上,位置则在略微靠下之处。
大明以孝治天下,这个座次倒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在于伴驾之人好像有些不对!
陈皇后身侧站着的是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黄孟宇;李贵妃身侧站着的是司礼监首席秉笔陈洪;而皇帝身侧,则是左右两边都有人——右边是司礼监秉笔、御马监掌印陈矩;左边是观政假翰林院侍读学士、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高务实。
诶?这是什么套路?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去哪了?
此刻能够站在这里的人,蠢货肯定已经是不多了,就算那些个公爷和侯爷,也都是在官场上熬成精了的人物,一眼就看出这个架势不对劲。
打量完丹陛上方的三位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朝站在丹陛之下最靠前位置的三位顾命辅臣望去。
然而三位辅臣的表情出奇的一致——毫无表情。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张阁老的脸色似乎过于苍白了一些。不过大家都是消息灵通人士,大多已经知道张阁老是因昨日在天寿山中暑昏迷,才被家丁连夜送回京城的,所以脸色难看一点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你们三位阁老没个态度,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啊?
然而他们都多虑了,因为他们似乎什么都不用办,只需要听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