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病重的那一年,是雍正十年。
还差两年不到八十岁,太上皇小小的遗憾。
还差两年不到三十岁,潇洒就开始变老了。
雍正十年的冬天,特别的冷。大雪纷纷扬扬,西北风呼啸地吹着世间的一切,畅春园的清溪书屋外头,魏珠穿着毛皮大披风,尖声传达皇上的命令:“所有御医、太监,宫女和侍候的人,一律退到外头。”
看着众人都退出去了,魏珠还不放心,又在房内,房外亲自检查了一遍,向侍卫们交代了几句,这才走进里间,来到太上皇的病榻旁,轻声说道:“太上皇,太上皇,人都走了。”
床榻上烧着火炕,里外隔间的地方放着七八个火盆,太上皇盖着厚厚的被子,正在昏昏迷迷地睡着,潇洒守在床边,呆呆地望着老父亲。
此刻的太上皇脸色又灰又暗,沟壑般的皱纹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说:“嗯,这样就好。我们说说话。胤禝,你的兄弟们都来了吗?叫他们都进来吧。”
魏珠答应一声来到门前,掀开厚厚的帘子,躬身行礼说:“皇上,大爷、二爷、三爷……,太上皇叫你们呢。”
等到这些爷们都进去了,他合上帘子,站在门口候着,双手拢着在胸前,缩着脖子,望着大雪纷纷白茫茫的天地。
皇上领着兄弟们默默地跪在床边,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礼。
太上皇一眼也不看他们,更没让他们起来:“老八……?”
八郡王哭道:“汗阿玛,儿臣在。汗阿玛,您保重自己。”
太上皇道:“人称你一声‘八贤王’,说你四哥冷酷刻薄,朕说你柔懦无为,朕说你不及你四哥才德兼全,且恩威并济,大有作为。你可服气?”
“儿臣服气。”八郡王磕头出血,颤声说道:“汗阿玛,儿子活到这个岁数,才是明白,人世间,雷霆雨露皆是恩。儿子不敢为自己辩解。儿子自幼不受人重视,一心讨巧,且性情倔强,不善处人。儿子自以为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气恼了汗阿玛,儿子悔之晚矣。”
太上皇平静地说:“你现在能明白,也不晚。朕很欣慰,你成了‘真菩萨’,渡人渡己,也是一份福气。”
这句话一出,八郡王的眼泪流到嘴巴,苦苦涩涩:“汗阿玛……汗阿玛……”
太上皇声音低沉,但却十分清晰地说:“今天精神好,把你们都找来,和你们说说话,也是说一个清楚。其他人一出生就梦想着升官晋职,享受荣华,你们一出生,什么都有了。但如果你们听任**的摆布,奉职无状,胡作非为,那么,再好的富贵,也不能到头的。记得,朕有一次西征准格尔,孤军深入,被敌军围困,朕长到三十岁,下命令,要了那么多人的命,却是第一次杀人。五个八旗侍卫背着朕,杀出了重围。路上没有吃的,都把仅有的一个干粮给了朕,自己去啃草根;只有半皮囊水,可是都一口不喝,全给了朕,自己喝马尿……就是这份至死不渝的忠心,要朕活了下来。
于成龙、郭琇……都是清官啊,他们为国为民做了那么多好事,他们退休回家养老,家里的子孙们都嫌弃他们窝囊无能,朕能不顾着吗?朕不顾着他们,谁顾着他们?朕若不护着他们,给他们后代恩荫,他们的后代没有银子,怎么活?都是做父亲的,百年后也不安心……
人情世故,你们都体会的太浅了。
所以朕才把这江山传位、国家社稷的重任,托付给老四,也托付给很多老臣。你们不服气,拍着胸脯自己问自己,谁能和老四一样,当天下的百姓是个人?”
太上皇说到这里,早已老泪纵横,气喘不止了。潇洒拿着一块热毛巾在水盆里绞干,轻轻地给老父亲擦眼泪。
皇上领着兄弟们一边磕头,一边同声发誓:
“汗阿玛,请放心。儿臣定不负汗阿玛和万民的重托,保百姓安康,保大清的万年江山!”
太上皇这番话,也许是他临终前说得最多、最清楚的一段话了。从那天交代了儿子们,又向他们安排了一些事情之后,他就再也没能好起来。
到了雍正十年的腊月里,太上皇的病情越来越重。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耳朵已经完全不能听见声音了。
太上皇无法接受自己如此没有尊严的样子,躺在床上,吃穿拉撒都不由自己。潇洒咬着牙,问:“阿玛,儿子给您用猛药?”
太上皇听不见,但他相信,他的儿子会做出最体贴的行为。
太上皇这一生戎马,八岁登基,除鳌拜夺权,平定三藩叛乱,三次西征,开疆辟土。做了六十年的皇帝,十年的太上皇,足迹遍及七大洲五大洋,临终之际,他要有尊严的走。
用了猛药后,他浑身疼的厉害,到底是清醒的时候多了,耳朵也好了一些,喜欢召来女儿们孙子们重孙们说说话儿,一家人之间,雍雍睦睦,享受点天伦乐趣。这是太上皇临终最开心的时光,其乐融融。
腊月里的北京,天寒地冻,大雪纷飞。黑沉沉的云,白花花的雪,在怒号的北风中,把北京城搅成了一片混饨世界。大臣们王公贵族们在畅春园的空地上,搭满了帐篷,随时候着。公主们挤在抱厦里。皇上和皇叔们,一起挤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