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寸薄,在满室静寂中化为一缕微烟。
沉默的时间不长,宴云笺低声道:“此身骨血,乃父所遗。污也好,败也罢,我不能弃。”
姜重山问:“倘若我不肯答应呢。”
他说完不等宴云笺回答,转身走向祭桌,取过三炷香燃了,竖在炉灰里。
“你说你此身卑贱,这只是你的托辞。你够谦卑,也很稳重,但从未觉得自己低微,你分明——以身为乌昭和族人为荣。这样骄傲心性,姜氏先烈有知也会喜欢的,这第一条就不成立了。”
姜重山回头,目光灼灼:“我们不会在京城久居,无论是你姓名还是姜氏族册,我都有把握保它一世平静,你也无需担心。”
姜眠眉心微拧,上前一步:“爹爹……”
“阿眠,这事你别管,我要听他自己说。”
姜眠只得抿唇,忧虑地向宴云笺望去一眼。
她知道宴云笺聪慧,也清楚他会懂姜重山的良苦用心,可现在,姜重山将所有说法推翻,将宴云笺架在这个进退不得的境地里,让他做选择,这几乎是逼迫。
过犹不及。姜眠一颗心不受控制地跳乱了节奏,无意识绞紧双手看宴云笺,不知他会说出怎样的话。
终于,宴云笺薄唇轻启:“此事……我亦不肯让步。”
姜行峥蹙眉:“宴云笺你……”
“你也别说话,”姜重山冲姜行峥挥挥手,问宴云笺:“你打定主意了?”
“是。”
姜重山道:“我知道你们乌昭和族人讲究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在的此处,是姜家六十七位先烈眼下。你还是不肯,是么。”
这话一出,连姜眠都感受到了压力。
宴云笺没片刻犹豫,对方话音落地,便轻撩衣袍再次跪下:“我心已决,愧颜在此,请将军降罚。”
姜重山负手默然片刻,摇头一笑,上前亲手扶宴云笺:
“起来吧,没什么可罚的,我尊重你的意愿。不冠姜姓,也不入族册,于我并无什么不同,总归是你的事、你自己选的路。只是日后出门还需用其他名字略作遮掩,你自己去想,我不干涉。”
说完,姜重山指指门口:“阿眠,阿峥,你们先出去,我们有话要单独说。”
姜行峥诧异:“有什么话我们反倒不能听……”
“哎呀好了大哥,那我们就出去吧,出去吧。”姜眠向外推姜行峥,虽然她也很好奇,但她觉得,爹爹方才的妥协,无论要谈什么内容,只要他接纳宴云笺坚守的身份,都是一件好事。
姜眠拽姜行峥出门,很贴心地反手关门。
姜重山看着眼前略微局促的人,清了清嗓子。
“……阿笺,”他问,“我可以这样唤你?”
宴云笺怔了怔:“将军抬举,自然可以。”
姜重山淡笑道:“不算抬举,即便你不入姜氏族册,我仍会视你如子,日后你也要称我一声义父的。
”
“既担父字,便有教导之责。你我虽面缘不多,我也知你根骨极正,稍加修剪,便是无量之才,这么好的苗子,不能毁在我手里。”
宴云笺身侧的手指一缩。
这样的话、这样的论调,他一十七载初闻乍听,多少字句在胸口盘桓几轮,却终觉这里不妥,那里无力。
姜重山将他神色尽收眼底:“不必窘迫,日后你在家渐渐就知道了,没什么规矩。其实你不肯妥协,我倒很欣慰,宫里竟没搓磨掉傲骨与原则,倒省了日后我慢慢教你了。”他停一停,“只有一点要与你说清楚——做我的孩子,要学会站着回话。”
这番话分明不重,却让宴云笺有片刻几乎喘不过气。
他稳一稳心神,低声应:“将军教诲,绝不敢忘。”
“你站在此处这样久,还要称我将军么?”
宴云笺声线轻而涩:“义父。”
他微微抬头,“大礼未行,请您准许孩儿叩拜。”
“好,”姜重山道:“你非梁人,不必对我行梁朝之礼。”
宴云笺长睫轻动了下,尽管双眼依旧空茫,但分明有隐秘的欢慰自眼角眉梢浅浅流露出来。
他屈膝,动作稳重端然,跪地手臂平举双手交叠,掌心向下端在胸前。
叩首下拜,额头与手背留有三寸距离。
姜重山受了他以昭礼的三拜,伸手去扶:“好了,就算乌昭和族人是钢筋铁骨,你也腿伤方愈,快起来吧。”
“其实把你留下还有另外一事要问,”姜重山抿唇,“你与阿眠共染欲血之疾,可还记得当时的日子?”
宴云笺猜到姜重山一定会问此事,但当他真正说出口,他还是不可抑制地低下头去。时光不可倒回,事已至此,后悔也是无用。
但历历往事与眼下情况堆叠心头,他是真的觉得,在姜重山父女面前,他不配站着。
“记得,是四月初七。”
姜重山沉声:“男女力量生来悬殊,若男女共染,多由强方牵制,那日看阿眠落水情状便知道,她需要用你的血。若没记错,欲血之疾发作当以六十九日为期,这么算也没剩几天了。”
宴云笺轻轻点头:“您放心,这些我都牢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