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隐舟真正面对孙权已是三日后的事情了,所幸吴军之中多是朋友,深牢大狱虽不见光,也未见风雪,安静休息几日倒把精神养了回来。
这日,甘宁领他出狱,与他并肩走过濡须太守府的长廊。
雪后的阳光刺目地折上眼膜,银装素裹的世界洁白得有些寂静,偶有小兵巡查路过,衣甲之上再套一层白色的麻布,在雪野中踏出一排深浅不一的脚印。
与之擦肩而过时,便听见低低议论的声音。
“吕蒙将军将会是新的都督吧?”
“可听说鲁公并未举荐任何人,许是旁人也不一定。”
“主公近年来最器重的就是我们将军了,必是……”
话音未尽,嗖一声,冷风霎时从耳边掠过。
一抹炽烈的赤色倏然飘入视野。
小兵散漫的目光在愕然间慢慢聚拢,便见额前一束红缨垂下,随风露出极锐的一点枪尖,笔直停在骤缩的瞳孔前。
甘宁横挑着枪,眼神不善逼视过去:“背后议论都督与将军,找死?”
长/枪似如其主人暴烈,压不住的戾气在尖端微微战栗,吓得那小兵几近僵木,哪里找得出半句解释的话。
甘宁正欲给他们个教训,便觉枪上一重,一只瘦而有力的手握住枪杆,慢慢将其压下。
李隐舟道:“他们是吕将军一手带出来的兵,为他着想也是常情,何必与他们计较。”
甘宁面无表情地收枪回怀,鼻上阔大的刀疤一抽,凶恶地“嘁”了一声。
三个小兵登时像惊飞的麻雀似的一溜烟跑了。
李隐舟皱眉看着那素白的背影,又回看甘宁:“子敬他……”
甘宁把枪揽在怀里,目光散漫望向前方湿冷的路:“陆口来了信,原以为是对曹之策,没想到却是他的丧讯。”
他忽骂咧了一声:“这鲁子敬忒不厚道,说好的一起拿下北原喝上一壶,他却一个人先走了,留下这堆烂摊子,我可不帮他收拾。”
鲁肃的离世像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近两年来他身体急转直下,年轻时累积的一身伤疤在老来一齐报复性地发作,将积年欠下的病痛都讨了回来。许是早有预感,他始终未多声扬,在都督的位置上劳碌至最后一刻,直到次日才被亲兵发觉。
李隐舟步入屋内时,内里一片寂哑无声。
孙权一人坐在案前对着公文,许是事杂而烦,索性丢了笔闭目小憩。
甘宁通传了声:“主公,李先生到了。”
人带到了,不等孙权应声,他便干净利索提枪走人。
孙权听见此声,也未睁眼,唇角平平牵起:“听说子敬有话交代给你。”
多日不见,他身形轮廓皆清瘦不少,本就冷峻的眉眼更显凌厉,唯眼睫紧闭,像是在掩藏什么更深的情绪。
李隐舟道:“是。”
孙权眉间微微地一动:“说。”
李隐舟搭下眼,慢慢地道:“子敬说他宁肯你记恨他,忌惮他,去培植你自己的心腹。来日他如公瑾一样离开的时候,主公才可以继续握稳大局。”
这是逍遥津死战前鲁肃交托给他的话。
当日一聚,他本意是借李隐舟之口指点孙权,不想事态急变、合肥惨败,无数的死伤已经提前给主公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是故那席话李隐舟也未曾提起,可他觉得那些酒后的闲聊孙权更应该知道。
闻言,孙权搭在案上的手微微攒紧了些,压抑的声音隐约颤抖:“还有呢。”
他们那日聊了许多,隐晦地说起过继任的人选,也一起嘲笑过主公年少时的旧事,如今一一回忆起来,那带着酒气的吐息依旧温热地扑在心怀。
须臾的静默。
雪无声落了满窗。
李隐舟望着落雪的阴天,终只轻声道:“子敬说,只有无情之人才能做帝王。”
孙权仍危坐案前,眉目深蹙,眼皮紧紧拧着,哪怕红了眼眶、湿了眼睫,也只是沉沉地、久久地闭目。
一语不发。
李隐舟走至孙权身后,将风雪掩在窗外。
他和孙权都已是年过三十的人了,聚散离合不过人生常态,可这一刻他却仍觉得对方还似那个倔强偏执的少年——
鲁肃宽慰他帝王无情,他便当真不肯哭、不肯难过、不肯令他再有半点失望。
雪漠漠下了一程,天光又暗了几分,孙权收拾好情绪之后,才有些沙哑地开口:“那你呢,时疫一事为何隐瞒孤擅自行动?”
在其看来,李隐舟一开始借托鲁肃之言赶来前线,其后孤身赴曹当是受其托付,没想到他并未插手此事,反而是李隐舟自己做出的决定。
孙权盯着这个少年相识的旧友。
近三十年风风雨雨,他并不相信对方真的会背叛他,但他需要一个答复。
李隐舟搭下眼帘,眼前闪过久远的一幕,他想起庐江城外的虎,想起孙策与周瑜默契的一箭,不觉间缓缓地笑了一笑:“主公可还记得年少时候,周郎与伯符将军合力射虎,那时将军问孝则,是山火可怕,还是老虎可怕。”
孙权的目光紧紧落在他平展的眉目上。
“其实山火与老虎都不可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