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凌操扶下马的时候,李隐舟只觉椎骨断成了三四截似的,强忍住疼痛,一面跟着他快步走进去,一面听他将事情一一道来。
是孙权在广陵讨伐陈登时被人以暗箭伤了左臂。
出师未捷已够遭人耻笑,又蒙暗算就更令年轻的将军难以启齿,不想几日过去,这道原本细小的伤口在布帛的遮掩下豁然拃开,跨过整个手臂,几乎深可见骨。
孙权一路闷不哼声,直到回到吴郡的时候骤然从马背上直直跌落下来,凌统等人方知道大事不妙,一面送人回府,一面机敏地直接跑去把李隐舟抓过来。
听完这番陈述,李隐舟颇感费解:“他胡闹,你们也跟着胡来吗?若箭上淬毒,你们驮回来的就是一具尸体了,到时候吴侯照样拿你们是问。”
急切的步伐中,凌操的佩剑哐当作响,他语气亦生硬着:“你不懂,他既然挂帅,我们就须事事依从,否则下面的士兵会更轻蔑他。”
凌操这话说得直白。
孙权身无战功,全凭是吴侯一母同胞的弟弟才能直接坐上这个位置,德不配位必失军心。不肯医治多半是落败后的气话,但若那时资历深厚的部下出声反驳,就等同于在他已经被伤的薄面上再掴一耳光。
会比杀了他还难受。
沙场里滚打的铁血汉子,生是走运死是殊荣,他们把尊严看得比性命更要紧,这种鲁莽的倔强是不可被打破的最后、最脆弱也最强硬的一道心理防线。
李隐舟可以理解,但并不苟同,索性放弃和凌操争辩这个话题,三步并两步飞快跑到侧院。
先他半步的凌操以剑锋分拨乱蚁似的焦急人潮,反手把李隐舟推进房内,砰一声紧紧地扣上大门。
震颤的余音中,李隐舟来不及平复惊喘的呼吸,一面用备好的艾水净手,一面用力拧了眼皮强迫涣散的视线立即清明起来。
他看见孙尚香正用水一点一点擦拭着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
昏迷中的孙权仍咬着牙关,在躯体的痛楚中偶尔闷哼一声,眉头深锁,拧出一额的汗。
孙尚香表情也不轻松,但还算镇定:“我照你以前教的办法用淡盐水帮他清理了伤口,可你看他……”
渐渐回流的血液汩汩响在耳畔,脑海的昏黑缓缓散去,李隐舟松弛下紧绷的面部肌肉,但眼神却遽然地紧缩。
偏偏伤在了最难处理的部位。
前臂的伤口素来最让大夫头疼,两块并行的长骨夹出难以探查的死角,再加上丰富交绕的神经血管,即便是在技术先进的现代社会,想要彻底清创这类伤口都是行业内具有挑战性的难题。
他阔步走上前,在孙尚香提前备好的刀片盒里拈出最细的一枚,示意她退开半步,手腕一转,简单而飞快地割走伤口表面的一层腐肉,探查内里更深的情形。
大刀阔斧的动作看得孙尚香背脊发凉,努力克制着颤抖的手熟稔利落地帮他清理割下的组织。
片刻功夫,便已削至骨骼。
“不行。”李隐舟手上动作蓦地停止,额角沁出薄薄一层汗,冷静的声音带着思维飞速转动的有律节奏,拨珠一般利落数来。
“新生的血肉和腐肉分界不清,用刀片除去一定会新添伤口,但除不干净又会继续引起**。加上延搁数日,外邪已经侵入机体,他的身体不能再承受一次失误。所以不能用这种办法清创了。”
指间血染的刀锋银光闪落,映出半响寂静的眼神。
惊风呼地掠过,砰一声掀闭半支的窗。
骤然响起的声音空落落回响于死寂的房间内,似一柄猝不及防的小箭擦过耳膜,将体内几乎停滞的血流猛地往前一推。
勃勃的心跳声鼓动在耳畔,孙尚香下意识攥紧了布帛:“那怎么办,难道……”
她联想到曾经的见闻,倏然收声,惊惧不定地看着李隐舟,湿漉漉的眼睫微微颤抖。
对她而言亦师亦友的青年只抿了唇,眸色似被汗水浸湿,显出墨一般的冷黑。
孙尚香所想的办法是最简捷而安全的,只要弃车保帅地放弃这截手臂,要救活孙权并不是难题。
门外熙攘纷扰的声音似潮水涌起,隔了厚厚的门嗡嗡萦绕,模糊间听见凌操低沉而肃杀的声音喝令他们安静。
他进门前方才的话似魔咒般浮响在耳畔。
李隐舟垂眸看一眼噩梦缠身的青年,那张深邃的面庞在病痛的纠缠中越发苍白,仿佛感应到什么,周身猛烈的一股抽动中,
坚韧的脖颈不甘地遽然高昂,线条分明的下颌划过刀锋般惊心动魄的弧度。
李隐舟闭上眼,面前的一切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他很清楚,对于这样骄傲的一个人,截去的不是他的一只手,而是半条命。
他轻轻低喃:“我是不懂。”
孙尚香未听清他的话,不禁脱口问:“是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对方倏忽睁眼,目光透着寒芒。
“是,还有一个办法,但我不能保证一定成功,只能尽力一搏。”
——————————————
孙策于第十二日挥鞭赶到吴郡。
对于那个冰棱似的又冷又凶的弟弟,他虽喜欢敲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