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追皱着眉头道:“你要说就大声说!最好让那钱氏听到又如何?”
她看向夜无眠:“婵衣说的‘有些人’,就是钱氏。她撺掇谭舅父,对湘竹妹妹恩威并施,张口闭口,尽是谭府门楣命运休戚、谭府子弟个人荣辱。
今日说,湘竹妹妹的命是吉王世孙救下的,嫁给他合该如此;明日说,吉王世孙迟早要成为吉王,谭府如能傍上吉王,在长沙城定然能富贵不衰;后天则说什么,湘竹妹妹如今没了父母,前来投奔谭府,早已是谭府的一份子,理应为谭府着想,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夜无眠的泪眼模糊了世界。
原来这段没有相见的日子里,她竟然承受了如此之多。而自己,却一概不知。
少年的心思,总是激情而又偏颇的。他热情澎湃地执起一端,却不免掉下了另一端。
他能想到洛湘陪伴他闯江湖的危险,却未能预料到她留在谭府中可能遭受的委屈。
当锦衣卫以吴掌事为诱饵,布下圈套,将他陷入囹圄后,他更是没能想到,由于张大球勾结叛匪的证据坐实,洛湘竹会因此受牵连,而被问罪。
那些他所忽略的细枝末节,都暗里纠缠了起来,变成一个又一个连环的锁扣,在不曾着眼处,影响着自己,影响着别人。
他深深自责了起来:“由此看来,只要我还在江湖之中,只要江湖还没有忘记老爷,小姐即便躲在谭家,也并非是安全的。”
林玉追说到火起处,拍得那椅子扶手邦邦作响。
他瞪着夜无眠,强忍着喉咙里的痛痒,没有咳嗽:“湘竹妹妹给你留下了一封绝笔书信,你要看一下吗?”
“绝笔?”
这两个字,夜无眠几乎无法完整地念出来。
他本是为自己失去了爱人而伤心落泪,想到从此之后,湘竹“一入候门深似海”,与他形同陌路,那些美好的回忆,就都随风远逝了。
可仅仅是如此简单吗?
仅仅是形同陌路吗?
这分明是生与死的诀别啊。
“不然你以为呢?以为湘竹妹妹是打算嫁去王府享福?”
林玉追的眼泪说来就来,是对女儿家命运身不由己的无力感,厉声泣道:“不然以我的体格,又怎会被小小的风寒,困倒在这方床榻之上!”
“不然我又何必,起身来见你!”
婵衣双手端来一封书信。
不待她送到,这封信已被失魂落魄的夜无眠抢过,拆开读了起来。
【阿眠:
不意曩时杏花雨院中,予“不到黄泉不相见”之语,竟成谶也!此命乎,运乎?
得见此书时,想必君已遍历江西,途归湖南,而予早为幽冥一鬼,牵绊阎罗。至彼时,洛家往事尘散风中,君以勿挂勿念勿追勿探为宜,予亦以勿使君悱恻为盼。
聚散离合,皆因天定,生死欢戚,岂无前盟?今生也少欢,身不由己,囚嫁于王府,不如从容自尽,殇此短生。比及魂归阴曹,往偕父母,含笑泉下,以叙天伦,方为乐事也。
光阴易过,而心地难平。举凡世间之人,抱憾而终者良多。此千古不易之数。不复多言。
予于泉下,自张业力,佑君安好。
嘉靖元年小寒日,湘竹绝笔于杏花雨院。】
“啪”
“啪”
泪水,一滴又一滴,模糊了信纸上隽秀的笔迹。
手里拿着的,不是一封绝笔书,是一个女孩的心所化成的灰。
“在外人看来,一个女子,而且还是罪人之女,能够嫁入王府,是莫大的荣耀。但对于湘竹来说,这却是一种耻辱。父母含冤而亡,她为求生,托身侍嫁,无异于委曲全求、苟活性命,也更加难以昭雪其父亲身上所背负的罪名。”
林玉追的声音无力而充满恳求:“阿眠,我劝说不住她的向死之心。你能有什么办法,救救她吗?”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林玉追又迎来了一阵剧烈难当的咳嗽。
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残留在嘴角的血渍,醒目而狰狞。
婵衣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侍奉她喝了,苦求道:“小姐,你别再劳心劳力说话了,快歇息吧。”
林玉追置若罔闻。
两个月前,她对湘竹,还颇有敌意,如今却性命系之。夜无眠心下动容。
他把眼泪擦的干干净净。
哭和泪水,解决不了实际的问题。好在,能清洗眸中的尘垢,重新寻回希冀的光明。
他吸了吸鼻子,擦了一把鼻涕,冷静地看向林玉追,沉声道:“小姐的绝笔书中提到了自尽一事。她可曾与你说过,会用什么方式自尽、在什么时候自尽吗?”
林玉追嘴里泛着汤药的苦味,道:“她说,会在进入王府后,或早或晚,赶在合卺洞房前、四下无人时,用头饰上的金钗刺进心口自杀。”
夜无眠心头一痛,那描述中的金钗,仿佛已提前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他扶住胸口,道:“玉追小姐,以长沙婚俗来说,新娘子身边无人陪侍的时候多吗?”
林玉追茫然。
她素来立志戈戎,不亲闺阁之事,对此了解甚少。
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