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别院出来, 侍从安排换了辆马车。福姐儿适才在房间里换过衣裳, 当时还不觉得,此刻发觉车马正朝着闹市而去, 方后知后觉地道:“皇上,咱们不回宫么?”
赵誉抿唇一笑,撩了车帘朝外瞧了一眼:“平素在宫里闷得紧,好容易出来一回, 朕带你逛逛。”
福姐儿瞧他身上穿的袍子,质地是最好的丝质镶银线云纹,头上带着嵌玉冠,脚上登着云头履,瞧来清贵不凡,却未见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纹, 明显是不欲暴露身份。
福姐儿自进京城,其实还没在外头随意逛过,先在苏家学规矩, 之后就进了宫,这几个月的生活实则与坐牢无异。耳中听得外头的叫卖声喧哗声就觉得有些向往,好像年幼时跟在孙嬷嬷身后在镇上赶集,瞧什么都是新鲜有趣的。
马车在金燕角后巷停住。
赵誉牵着福姐儿的手下了马车,抬头就见一幅颇有年头的匾额, 龙飞凤舞的写着几个大字:卧龙轩。
不需指引, 赵誉径直迈上阶梯, 朝楼上去。
先将福姐儿带入一间厢房, 里头早备了一桌果点酒菜,赵誉温言道:“你在此间稍候,朕有件事,办完便来陪你。”
福姐儿自然不会拦着他不许去,或是拼命追问他要去做什么。乖巧地点点头送他出了门,见他带着亲随沿着走廊朝前走了。
今次带出来的都是紫宸宫的宫人和侍人,客气周到,但福姐儿并不甚熟,对方没有攀谈的意思,自己也不好主动找话题闲聊。
大半天过去,一直伴在帝侧还是有些辛苦的,靠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等着赵誉,忽闻楼下传来极响亮的叫卖桂花糕的声音。
福姐儿在清溪时,隔壁顾淮生的娘亲顾大娘做的桂花糕最是好吃了,清溪人家贫寒,红糖是不常有的,孙嬷嬷将崔管事送来的红糖分给了顾家,顾大娘就做了桂花糕回报。
最美好的便是**月桂花飘香的季节,幼年的福姐儿头上顶着两只稀稀疏疏的小丸子,穿着孙嬷嬷新给做的浅粉色袄裙坐在两家相邻的墙头上面。身后树下靠着满脸不屑不停在讥讽她嘴馋的孙乃文。她听了那些难听话也不在意,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盯着顾家不断冒出烟火的厨房。鼻中好像已经嗅见了那香甜的桂花糕香。
果不其然,顾淮生捧着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走了出来。步子有点急,知道某个小馋嘴儿必是久候了,笑着踮起脚,把桂花糕送到她手里。
福姐儿连吹一吹都顾不上,捧着小碗就将糕点倒入口中。
唇齿间溢满了甜香,有桂花的清香,红糖的甜腻,米粉的软糯,边咀嚼边怕烫地吸着气,吞下腹中,眼睛满足地眯了起来,张嘴甜甜地笑道:“淮生哥哥,真好吃!”
顾淮生在墙下仰头看着她笑,不时说句“慢点”、“还有呢”之类的话。
其实顾淮生家里并不富裕,能做出来的桂花糕十分有限。平素米粮都难做成干饭来吃,多半是掺了野菜和水,做成颜色鲜绿的汤粥。福姐儿也是偶然从孙乃文口中得知的,顾大娘每每做了,顾淮生一口也不舍得吃,单只站在墙下瞧她吃得心满意足,就跟着高兴起来。
福姐儿伏在窗上朝下望。挑着担子的货郎一面叫卖着一面走远了。
宫里头也有桂花糕,用料精致讲究,却总不是幼时的味道。福姐儿怅然地叹了口气。转过头闭合了窗子。
立在楼下的人却是在瞧见她的那刻就怔住了。
喧闹的长街上,顾淮生一身新制的官服,石青色锦缎,下摆绣了青白二色的江牙海水。
头上带着黑纱小冠,剑眉微蹙,凝眸望着小楼。适才那一瞥如重锤敲在心坎上,整个人怔住了连呼吸都急难起来。
他不会认错,自己少年时就魂牵梦萦思慕着的姑娘。
小小年纪生就一双带着五个小涡的胖手,抓着他的衣角可怜兮兮地哀求他替她爬树摘个果子。
从他垂头望见她那双澄澈闪亮的眼睛之时,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想对她好。
一开始是心软,舍不得拒绝。后来是欣喜,愿意为她效力。
自从隔壁孙家那个软萌萌的小妹悄悄褪去了婴儿肥,抽条成玲珑窈窕的少女,他连盯着她瞧都不大敢。
每每靠近,嗅见她身上的淡淡馨香,心里头就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还未来得及将心意剖白给她知道,她就忽地从他的世界消息了。他试图找寻,最终在崔管事那里知道了她的去处。
原来佳人本是云上人。
自己生于污泥,如何相配?
他本是该逃开的。
可适才只是瞟见她一眼,那颗他以为已经死了心,又开始涩涩发痛。
好想再多瞧她一眼,哪怕只是听她说句话也好啊!
顾淮生抿了抿嘴唇,举步朝卧龙轩走。
赵誉来到此处,为不引人注意,并未谢绝宾客。顾淮生在侍从们戒备的目光下走到了二楼第二间屋前。
有侍人立在外头,见顾淮生停住了步子,眉头一扬,拱手道:“这位大人,有何贵干?”
“我……”顾淮生只说出这一个字,嗓子便哑住了。
如今这般身份,拿什么由头来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