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热茶水浇入杯中,白烟上升,范无成缓缓开口。
“大人当听说过一句话,‘上辈子杀人过万,这辈子伯庸知县’。”
伯庸地处偏远,穷困贫瘠又年年灾患。都说皇权不下县,反过来伯庸的苦难也未必能传得到京都,百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日子根本就过不下去。
常言道“穷山恶水出刁民”,伯庸逐渐乱民四起,一开始他们只是想活下去,殊死一搏占领山路抢劫富人,只为了能为一家妻小得一口救命的食粮。
或许是有人放下锄头后终于吃到了第一顿饱饭,人们在拖着破衣烂衫低头叩遍神佛发现无人应答之后,一抬头却意外寻找到了能活下去的法门,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场正义凛然的劫掠,聚而为盗,盗而为匪,逐渐便忘记了初衷。
难民变成盗匪之后,无师自通了烧杀抢掠,后来即使大白天也敢当街抢劫,百姓更无宁日。
上有天灾下有人祸,又因商业发达民风健讼,伯庸“疲弊烦难”样样全占,知县一职便成了个无人愿接的苦差事。
伯庸先后历经了几任知县,皆没能坚持多久,后来只有出身低微或在官场上得罪上级的人才会被派往伯庸,明面说是调遣,实则形同发配。
这才有了那句“上辈子杀人过万,这辈子伯庸知县”的“箴言”。
直到白度来了。
据说白度也是因为为官得罪了人遭到设计排挤才来到伯庸,一开始人们并没有对他抱什么希望。
他身躯那样清瘦,能担得动什么呢?
可是白度不同。
白度一上任便日夜不歇处理了伯庸大小积案上千件,不仅涉及民生,许多多年的冤案也得到修正,他清点县衙府库,甚至去临县借钱拿来救济灾民。他详实记录伯庸情况,奏折一封一封往上送,虽然收效甚微但也总算见了一点回音,救济的钱款拨下来,百姓终于得以喘一口气。
很快白度便发现了伯庸匪患猖獗,几次请求朝廷出兵剿匪无果之后,他发动县衙吏役,甚至从百姓中征调义军,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剿匪。
此时沈希望已经成为伯庸匪首,他仅用一年时间招兵买马扩大队伍,很快便吞并了周围府县的匪盗一家独大,那段时间伯庸可谓天昏地暗,苦不堪言。
没人相信白度真的能和盗匪抗衡,可是做了总好过被盗匪欺辱致死,人们还是不管不顾加入了剿匪的队伍。
谁料想后来白度真的捉住了匪首,将沈希望收押那日,伯庸人奔走相告,普天同庆堪比过年。
哪知道沈希望的势力已发展地恐怖至此,他才一入狱,各级府衙士绅替沈希望求情申冤的信件便如同雪片一般飞往伯庸县衙,白度顶住压力全部按下。
清剿依旧没有停止,失去头目的盗匪不再敢轻举妄动,伯庸恢复了平静。人们奉白度为青天,整个伯庸无人不敬重。
生活恢复如常,大家生产、耕织,也开始学着在苦楚之外津津有味地活着。
白知县依旧繁忙,每天东奔西走解决大事小情,乐此不疲。
几年时间他的脚步遍布伯庸山川河流大街小巷,他清楚地知道山中每样果实的花什么时令开,能准确地叫出伯庸每个人的名字。
伯庸人人爱他。
可是伯庸还有一个巨大的灾难——洪灾。
没有比洪水更凶的猛兽。
伯庸临望江而居,沿河共筑起七十二座民垸,望江河岁岁决口,无论怎样筑堤都无用,民垸年年遭毁,庄稼损失惨重。
白度每天沿着望江河行走,企图找出问题所在。
人们时常能遇见他——眉头紧锁,越来越沉默。
后来便是那道毫无征兆的谕令——伯庸知县白度以下犯上,撤职下狱,听候处理。
百姓万分焦急,想尽了各种办法打探具体消息,什么也没有得到。
他们成百上千联合递上血书,由于大字不识,只能用鲜红的指印向青阳府衙诉说白度是如何尽职尽责清白无污。
青阳府让他们回去等候结果,他们失望而归——青阳已经是他们所能走到的最远的地方,如果到青阳府都救不了白度,那么他们还能去哪里呢?
白度为他们做了那么多,他们能给白度什么呢?
后来事情终于有了结果:白度问斩,首级悬于伯庸城口示众。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忆起荆州第一场雪落,有人曾看见白度跪在青阳府衙门前,褪去一身官袍,手捧乌纱帽跪在冰天雪地里,纯白单薄的里衣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他一遍又一遍高喊:“我乃伯庸七品知县白度,在此求见知府大人!”
那些天整个青阳府衙一遍又一遍回荡着这个名字。
白度,白度,白是清白的白,度是法度的度。
白度十年饮冰,最后一身热血洒在刑场,终究还是冷了。
百姓自发为他穿起孝服,祭奠这位无辜枉死的青天,这位唯一肯为他们做主的父母官。
白度的首级挂上了城口,飘摇在冬日北风中注视着这个命途多舛的小小县城。
听闻京都那边又派来了新人继任,此人大有来头,是昭兴十七年状元郎,曾年纪轻轻官居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