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 梅香叮嘱着小宫女挂画,不知说了什么,有轻轻的笑声, 一团和乐。
张羡龄把身子往前仰,问:“好端端的, 如何想起乞骸骨这件事?”
“生老病死,非人力所能及。”怀恩无奈道, “羁鸟恋旧林, 池鱼思故渊。臣的身体每况愈下, 想趁着还走得动, 回到故乡看一看。”
张羡龄听了,将那句“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念了两遍, 叹息了一声。谁不想回故乡呢,张羡龄心里想,仿佛心里飘来一片乌云, 安静的下起了雨。
这一生,她大概也回不去了。
张羡龄忽然问:“大伴离开故乡,已经很久了吧?”
“六十年了。”怀恩愣了一愣,似乎自己都被这个数字给吓到了, 原来, 他离开故乡已经有这么久了。
“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怀恩思量片刻, 摇摇头:“长辈和同辈大致都不在了,也许有些旁系的小辈在。”
他的声音很平淡,藏着一丝惆怅。张羡龄不由得心里一酸。
“娘娘无需为我伤怀。”怀恩慈祥地看着她, “到了臣这个年纪, 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张羡龄沉默一会儿, 才说:“我听说‘怀恩’这个名字,是大伴后入宫得的赐名,那你原来的名字是什么?”
怀恩愣了一愣,六十年来,他都顶着怀恩这个名字过活,就连万岁爷都不曾问过他的本名。
那年他进宫,宣庙老爷亲自给他赐名“怀恩”。戴家成年男子都死了,唯独他保住一条命,进宫当宦官,自然应当时时刻刻常怀感恩之心。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答道:“臣本姓戴,命希颜。”
“很好听的名字。”张羡龄神色郑重,“戴希颜,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劝劝万岁爷。”
夜里,朱祐樘回来了。
因为是冬至,晚上添了一道蒸饺做夜宵,是张羡龄亲手包的,鲜肉馅,小巧玲珑,两口可以吃一个。
两人对坐在紫榆木暖桌边,一盏盏宫灯投下橙黄的光芒,炉火微微,驱散着寒夜的暖意。
张羡龄拿着筷子,并不吃,只笑盈盈地说:“今日,怀恩亲自来坤宁宫送了九九消寒图。”
朱祐樘吃饺子的动作蓦然一停,过了一会儿,才将那半个饺子吃完。
“怀恩同你说什么了?”朱祐樘薄唇紧紧抿着,问张羡龄道。
“他想辞官归乡。”
朱祐樘将乌木镶金筷子往桌上一放,“啪”的一声响。
寂静的冬夜,这些许声响被无限放大,站在帘外的梅香与秋菊都是浑身一激灵。
张羡龄只用一双翦水秋瞳静静望着他,委屈的唤了一声:“樘哥哥。”
朱祐樘不应。
她叹了口气,将那双乌木镶金筷子拿起来,递给朱祐樘:“他在宫里呆了大半辈子,如今只有一愿,就是回到故乡看一看。”
那一双乌木镶金筷子悬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朱祐樘才重新接过。
他夹起一个鲜肉饺子,安安静静地吃。
昨日,怀恩亲自摘了首辅万安的牙牌,将他赶出宫去。办完了这件大事,朱祐樘想要封赏他,怀恩却只求一件事——归乡。
他愕然道:“为什么?”
怀恩脸上挂着疲惫的笑:“人老了,总是想回家看看的。”
日色照在他苍老的脸上,像一截枯树皮。从小时候起,朱祐樘记忆里的怀恩就是一个老人。可这时候他忽然发现,怀恩越发显得老态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西苑淘气的小皇子成了年轻的帝王,怀恩也成了行将就木的老朽。
朱祐樘急急地说:“如今朕一步一步执掌了朝政,大伴为何要走?若有不舒坦,朕给你请太医。便真有个万一,朕也会为大伴养老送终。你若想家,朕把你的亲人接到京城来,陪你过年如何?”
“万岁爷,臣是真的想回家。”怀恩重复道,“请万岁爷恩准。”
朱祐樘瞪着怀恩,良久良久,才说:“朕不允。”
他很生气。
好似所有人不乐意待在这红墙之内,朱祐樘心想,娘亲是这样,怀恩也是这样。
一个一个,全都离去了。可是他呢?他没得选,从生下来开始,就没见过红墙之外的天。
朱祐樘不愿怀恩离开,他情知怀恩这一去,定然再无归期。
北风呼啸,将坤宁宫的窗户吹得呼啦作响。
“樘哥哥。”张羡龄望着他,声音有些哀伤,“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能长长久久的同行一段路,已是很好了。”
“那你呢?”
“什么?”
朱祐樘怔怔的望着她:“笑笑,你我又能同行多久呢?”
这个时候,张羡龄知道,她应当说些安慰的话,譬如“我一生一世都愿在宫里陪着你”之类的。可不知怎么,张羡龄就是说不出口。
沉默片刻,张羡龄站起来,快步走到他身边,用胳膊轻柔地拥住他,什么也没有说。
最后,朱祐樘还是允了怀恩的告老还乡之请。
怀恩要走了,张羡龄琢磨着要给他送一样礼物,作为他回家的贺礼。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