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松翠柏,瀑布落湖,连带的这处小院也不显得炎热,只觉清爽。
然而当季平安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抛出,在场的二人表情都明显发生了变化。
夜红翎猛地瞪圆了眼睛,漂亮的脸蛋上写满了错愕。
以她的地位,虽称不上“喜怒不形于色”,但也极少露出这般情绪。
上一次,还是夜晚于石桥上与那名“神秘强者”见面。
此番前来拜访前辈高人,她的姿态放的很低。
查案是其一。
带着季平安给齐念掌眼试探虚实是其二。
尝试邀请老剑客出山,坐镇余杭为其三。
却万万没想到,携带上山的这名“卦师”,竟这般毫无敬畏心,大放厥词。
“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夜红翎一张脸蓦然涌起些许怒意,她对这名卦师的好印象骤然崩塌。
语气中,饱含警告。
旁边穿青袍的老剑修却没有动怒,只是好奇地看向这个少年,有些探寻之意——心境修为,可见一斑。
季平安仿佛并未感受到前者刀子般的眼神,摇头平静道:
“石头磨剑的法子太蠢。”
夜红翎轻轻吸气,眼神中匪夷所思,一个奇门道士,大概不过养气境的年轻人,竟大言不惭点评国师传授之法,如何能不令她吃惊?
“无妨,”齐念笑了笑,抬手止住发飙的女武夫,饶有兴趣说道:
“你何以觉得蠢?”
季平安反问:“你何以觉得不蠢?”
齐念洒然一笑,一副看待年轻无知后辈的心态,云淡风轻:
“你可知,老夫昔年身份?又经历了什么?”
我可太知道了……季平安一副看待年轻无知后辈的心态,不答。
夜红翎却竖起了耳朵,眼睛一亮:“晚辈曾听闻,前辈出身南唐剑场……”
对于西山这位传奇人物,余杭城内,凡有地位者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但却极少有人知道前因后果,流传下来的故事,也真假难辨。
夜红翎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能听到这位“传奇”与国师的八卦。
齐念“恩”了一声,忽地扭头望向南方,眼底浮现出追忆:
“南唐两大修行传承,一为佛门,二为剑场,只是后者相较名声不显,却也为唐国皇室倚重。余幼年时,便有幸被剑场行走在外的师长收下,添为‘剑徒’,亦曾有所谓的天才之名。
如此修行小成,按照剑场与唐国的协议,进入唐军中历练,整日或与妖族冲突,或与山匪强人拼杀。
那年月,恰逢唐国动荡,山匪妖邪横行,军中亦多肮脏龌龊,我那时年轻气盛,期待剑道通神一日,性格偏激,信奉以杀止杀,却不想,在杀戮中渐渐迷失,心魔滋生。
直到后来某次酒后,见军中同僚欺辱良人,一怒杀之,更泄愤般血屠连营,杀了许多无辜,为唐国所不容,只好遁入江湖,面对昔年的师兄弟的追讨……”
清风徐来。
瀑布声仿佛也轻微了起来。
夜红翎安静听着这位传奇人物,讲起曾经的故事,不禁沉浸其中。
齐念声音感慨,满是沧桑:
“而那时的我,早已病入膏肓,心底戾气滋生,凭借修为一路反杀追捕,直到最后,同门相残,那一日,我在南海旁杀死了我昔年在门内最要好的同门师兄,我赢了,但我也终于清醒了,意识到自己已经入魔,不再是‘以杀止杀’,而是成为了一个杀人的魔头。
我曾想要自裁,但许是胆怯,许是想着赎罪,我最终没有动手,而是前往佛门,想要出家,拜入佛寺洗去杀念,却被拒绝,我无处可去,只好往北来了大周,浑浑噩噩如丧家犬般,却不想,恰好遇到了国师大人。”
说到这里,清瘦的老者眼底忽然绽放出光彩:
“国师说,我有些像他曾经的一位老友,所以愿意帮我拔除杀念,于是,我换上了剑童的袍子,跟在国师身边游历江湖,春雨,夏,秋风,冬雪……四季轮转。
我跟在国师身边整整五年,当了五年的仆人,那也是我此生收获最大的五年。
甚至比在剑场的几十年成长都更大,如脱胎换骨,国师的随意一句点拨,都令我醍醐灌顶,顶我十年苦修……”
“国师说,以我的修为,本可踏入观天,可心魔伴生。想走出新的天地,唯有彻底磨去杀念,于是
我在山中伐木,盖了这院子,渴饮溪水,饿了吃山果,打猎物,日复一日磨剑,后来底下盖起书院,闲暇时便读书,如今的我,已不再是当初的‘杀剑’,而是西山齐念。”
他一番话说完,轻轻拿起茶盏抿了一口,看向季平安,说道:
“如此,你还觉得国师传下的法子蠢么?”
夜红翎听完整个故事,呼吸微微起伏,眸中难以掩饰憧憬与向往。
在她看来,这一段经历无疑令“磨剑百年”的故事愈发生动而传奇。
甚而,生出一种强烈的遗憾:
若是能早生一百年,与国师同处一个时代,该有多么美好。
然而,面对这名昔日剑童的询问,季平安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