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康熙二十七年, 明珠倒台后的第一个春天。
朝堂内外的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康熙对明珠派幸存者的态度:对纳兰性德的态度、对靳辅的态度、对徐乾学的态度……最重要的是,对待大阿哥胤禔的态度。
而对于将来种种的讨论,不光发生在纳兰性德和大阿哥偶尔吃饭的烤鸭店里, 更是京城徐府的日常话题。
说到徐乾学此人, 那必定是被明朝遗民狠狠唾骂的叛徒。徐乾学的舅舅是著名的明末思想家, 顾炎武, 扛着反清复明思想大旗的人物, 影响力颇为广大。但也正是如此,徐乾学参加清朝的科举并以探花身份平步青云之事,被清政府拿来大书特书, 瞬间瓦解了江南许多人的抵抗意志。
你看, 连顾炎武的外甥都投降了清朝, 咱们这些小角色还挣扎什么呢?
那是顺治年间的事。
后来徐乾学的弟弟徐秉义、徐元文接连高中,这一家三兄弟出了一个状元两个探花。其中固然有顺治和康熙“千金买马骨”的政治意图,但他们的学问也是实打实的突出,门生遍布天下不说, 在普遍文化水平不高的早期清王朝中,几乎所有官方典籍的编修工作中都有着徐家兄弟的身影,包括《明史》。
这是一个底色复杂的家族。他们是学阀,是满清汉化的助推人,是太子的讲师,是纳兰性德的好友, 是故朝历史的传唱者, 是新朝帝王的阿谀者,是江南士绅的保.护.伞,同时, 也是站在党争中央冷眼审视的阴谋家。
“我今日观之,靳辅被重新启用的可能大到八成。”徐乾学一边说,一边悬臂练着书法。
而徐秉义、徐元文也各自站在书桌前,悬臂练字。彼此之间虽没有目光对视,但依旧不影响他们的交谈。嗯,这书香门第的娱乐活动就是不太一样。
徐秉义是兄弟中脾气最老好人的,此时说道:“靳辅祖上也是汉人,且又有实干,能帮的话还是帮一把吧。”
而年纪最小的状元徐元文行事谨慎。“我现在疑虑的是,皇上对大阿哥怎么看呢?”
“外有性德,内有惠妃,伊尔根觉罗氏也不是个惹事的样子,大阿哥能怎么?”老大徐乾学的声音里充满了老辣政客的自信和傲慢,“他这半年来也算憋得住,不是个傻子。满满一把好牌,怎么着都还能再坚持十年。”
徐元文叹息一声:“再过十年,只怕是当初李承乾和李泰的故事啊。”
唐朝时候,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都是唐太宗李世民喜欢的儿子,两人相争多年,心理逐渐变态,最后两败俱伤,便宜了李治。
“当今太子所受典礼规格,远超李承乾啊。”徐秉义并不认同弟弟的观点,“皇上不会让大阿哥有李泰那样逾越礼制的殊荣的。”
对于二弟的天真,徐乾学发出一声冷笑。“李泰自己没有功绩,除了编过一部《括地志》外,全凭人说的聪慧和太宗的偏爱,尚且能够把李承乾逼迫到那般地步。但本朝可是有着尚武的风气的,你且看接下来与噶尔丹的大战,大阿哥只要能取得战功,对太子的威胁不比虚无缥缈的宠爱来得大?”
徐秉义被哥哥弟弟两个聪明人夹击,显然有些受挫。“为什么就一定是唐朝的故事呢?就不能是明朝太子顺利继位的延续吗?难道嫡长继承在大清当真行不通吗?”
皇太极是努尔哈赤第八子,顺治是皇太极第九子,康熙是顺治第三子,这三人继位的时候上面有活着的哥哥不说,更绝的是母亲地位也不高啊。清朝,真就没有嫡长继承的先例。
当今这位太子的设立,也是在三藩造反的特定时代背景之下,用来表示正统的举措。虽然皇帝竭力想扭转满清继承制度的传统,但八旗内部对此的接受度并没有在汉臣中来得高。
徐秉义还在感慨正统的同时,徐元文和徐乾学已经步入了下一个问题。“兄长认为谁会是李治?”
状元弟弟的问题把老奸巨猾的徐乾学也问住了:“不好说,不好说啊。三、四、八……乃至于更小的。得看谁与上面的两个都处得不错,又得圣心。”
徐元文垂下眼帘,一气呵成写出五字狂草。再十年,兄弟几个都六十多近七十了,若是寿命短,也许也看不到那时候的事情。最有可能活到那个时候的,是年纪最小的他自己。
“八阿哥也有可能吗?若是明珠和索额图两败俱伤,八阿哥想借纳兰家的势力可没那么容易。”康熙会想,要是老八上位,纳兰家得势,太子活不了命。
徐乾学此时已经将桌上的宣纸写完了,他也是兄弟几个中最先完成作品的。此时一边将宣纸挂到架子上晾干,一边道:“八阿哥学医这事,可见皇上对他宽容偏爱。但他出身低微没有可借之力也确实是个问题。哎,公肃,你可不要想不开提前站队。下头几个还小,且再看吧。”
徐元文“嗯”一声,也写完了自己的那幅草书,加盖了一个红色的斋号印。
长吁短叹的徐秉义落在了最后面,但他被哥哥弟弟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