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在窗边坐了片刻,殿内静静的,一丝声响都不闻,来去宫人皆屏声息气,恭敬端容。
“今儿个的事,传出去半句——”她没说后半句,只是扭过头徐徐环视过众人,挑了挑眉,虽不见怒容,威势已然使人不敢直视。
琼枝带头欠身应下,“是。”
声音整齐肃穆。
娜仁便淡笑开,手臂靠在炕桌上拄着头道:“话说到便是了,不必这样战战兢兢的。留恒要过来用晚膳,看看小厨房都预备了什么,前儿个说备荷叶莲藕汤,忽然觉着寡淡了些,备一桌冷淘吧,留恒那小子口味古怪,只我和他两个人,也不必多备什么卤子,给我预备一样,给他多备两样时蔬吧。”
竹笑沉稳地应声,躬身退下。
殿内的气氛逐渐破冰,琼枝将井水湃过的西瓜汁递到娜仁手边,温声劝解,“人心有贪嗔痴,这是无可避免的,您并不必为贤妃娘娘感到不解与惋惜。”
“我倒没觉得有什么,她对仁孝皇后心中芥蒂早存,又与大阿哥母子不睦,既不想承认自己于为人母上有些失败,又不想认了儿子对自己不亲,便只能通通发泄在那一份不平上。”娜仁神情平淡,啜了口西瓜汁,缓缓道:“我只是想,人心千面,谁也不能真正看准了谁。”
方才佛拉娜还在时,神情颇为动容地对她道:“贤妃心中的不平愤懑,我自然知道,我也为人母,对母子隔阂的心痛自然也能感同身受。只是我受仁孝皇后照顾良多,实在是不能附和她……”
对贤妃而言,仁孝皇后害她骨肉分离,至今还存有隔阂,是万恶不赦;对佛拉娜而言,仁孝皇后待她处处宽和体贴,她受仁孝皇后照顾良多,自然不会对仁孝皇后有何不满。
便是对娜仁而言,平心而论,她也觉着仁孝皇后功大于过。
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看事情、看人,便会有一千种、一万种不同的想法,谁也不能说服了谁,因为每个人本心之中自有判断。
这一局,无解。
不过贤妃是久经世事的,凭她在永寿宫一场哭得多么撕心裂肺,走出去了,便仍旧是端方宽和的贤妃娘娘,任谁在她面上也看不出半分不对来。
端嫔对此应当是有些察觉的,那日支开她去选料子,她选过料子后直接便离去了,当日晚间才带着兆佳氏与皎定过来谢过娜仁,看那面容神情,俨然是心中明了的。
她是个聪明人,从来通透。
娜仁何许人也,自然不会为夹在中间感到什么尴尬或是不自在,笑吟吟地招待了来客,又乐呵呵送走了她们。
临出永寿门前,端嫔扭过身,冲着娜仁郑重地道了个万福,无声一礼,然后转身离去了。脚步轻盈,面带几分轻笑,盖如当年,仁孝皇后在世,她仍在坤宁宫中陪侍左右的时候一般。
娜仁便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对琼枝笑着感慨,“总是有些人,无论历经多少时光,世事辗转,都没变过。”
琼枝未语,只安静地正站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看向她的目光柔和,带着包容的笑意,如久经风雨的松柏,又或是巍峨屹立的群山,无论多少年白驹过隙,她都会永远站在这里,笑看着娜仁。
宁雅与佟家仍然僵持不下,如今也不该称佟家为佟家了,自康熙二十七年佟国纲请归满洲之后,康熙将佟家编入满洲镶黄旗,称佟佳氏。
娜仁总觉着佟佳家听起来怪怪的,心里还暗戳戳地叫人家佟家。
当然不能明摆着叫出来,否认人家免不了会有意见。
佟佳家奈何不了宁雅,宁雅其实拿家里也没有什么太行之有效的法子,如今互相磨着,看那架势,宁雅是不会低头的。
反正她有极了耐心和家里慢慢磨。
与她相反的,钮祜禄贵妃近几日一改从前一段日子里的低调行事,连续传召钮祜禄家的几位诰命,听闻与本支几位言语交谈颇有不投机之处,又召见不少隔房诰命。
不过因为娜仁对景阳宫的热闹一向兴致寥寥,故而豆蔻对那边的消息也不大伤心,知道的并不十分完全。
只依稀听说,是为了钮祜禄家打算送一位小格格入宫为钮祜禄贵妃侍疾,钮祜禄贵妃不同意。钮祜禄家坚持,但这一回贵妃出人意料地固执,如今两方僵持不下,钮祜禄贵妃开始打组合牌,联合另外几房,隐隐有逼自己娘家就范的意思。
她这样刚硬倒是少见,娜仁诧异之余竟有些“终于来了”的感觉。
与愿景一母同胞的姑娘,怎么可能全然接受旁人的掌控,被人拿捏把握?
而且她是真厌烦了这些人家,从前的富贵荣耀总想永远把握在手中,却不知过犹不及的道理。
钮祜禄贵妃如今只是染恙并深居简出,家里便做不住打算安插人进来,岂不叫人寒心?
赫舍里家在仁孝皇后之后送了个平妃进来,愿景死遁之后,钮祜禄家又送了钮祜禄贵妃进来,佟佳氏过世之后,她家里又将宁雅送入宫中。
有些人家,越是富贵显赫,越是放不下宫中这一份枕头风。
前头几位尚可以叫人勉强接受,可如今钮祜禄贵妃还没到那个地步,她家里便打算好送接班的人进来,是个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