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对陛下越界的要求、苛责、逼迫……是因为您想将他纳入您的‘规则’里。”
所以凌恩会拒绝背着庄忱,会要求庄忱自己走路,会制止庄忱“乱发脾气”。
所以凌恩会来送这顶皇冠,而不是让哪个仆从把它放在华贵精美的盒子里,盖着深红色的天鹅绒捧给伊利亚的新皇帝。
他在潜意识里希望庄忱是和他一样的人,但他们的好陛下哪怕再每天都努力板着脸,假装冷酷到不行……那颗心依然是冷不下来的。
这样的分歧,让他们最终渐行渐远——但这绝非庄忱的责任。
在这件事之中,一颗柔软的、干净赤忱的心,不该背负任何责任。
“您……没有资格。”善良温柔的年迈女仆大概从未说过这样严厉的话,但长久以来的哀戚痛苦,终于在葬礼这天的深夜冲破了个口子,“您没有这种资格。”
“您在过去,或许从未体会过爱、从未理解过这是种什么情感……可您来了帝星,殿下一直都对您很好。”
“您原本可以一直冥顽不化、固执己见,就一直这样做您要做的事——不去招惹殿下。”
“可您又想要殿下站在您身边。”
“殿下对您的好,叫您生出这种贪婪了。您一直活在您自己的规则里,您要逼着殿下也进去。”
“我们本来可以哄好殿下的,如果您不逼他,如果您不告诉他,当伊利亚的皇帝不能被人哄……我们本来可以给殿下煮加了很多糖的热牛奶的。”
年迈的女仆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泪水让那张慈祥
的面庞变得痛苦,这种痛苦并未因七年过去而减少:“我们……什么都帮不上。”
他们无法帮助小殿下找回爸爸妈妈,无法帮助庄忱做伊利亚的新皇帝,或许凌恩说的一切都的确是最正确的。
庄忱必须立刻坚强、必须立刻振作,在伊利亚当时所处的那场动荡的乱局里,煮一点牛奶这种安慰……的确孱弱得无济于事。
但它能让小陛下稍微不那么难过,哪怕它只是一点虚幻的柔光。
哪怕被迫带上皇冠、被迫要走那条最艰难的路了,在那个晚上,小陛下曾有机会不用那么难过。
“那个晚上,您让这个办法不管用了。”卡拉迪娅夫人说。
走出那个房间的少年皇帝,不再喝这些东西,把自己关进起居室,从第一天一早就开始工作。
漫长的工作持续了九个月零六天,在这段时间里,庄忱只吃最简单的食物,只喝水,按铃要得最多的东西是药。
卡拉迪娅夫人低声说:“这不公平,如果殿下不用做伊利亚的陛下……”
……如果庄忱不用做伊利亚的皇帝,不用保护这样庞大的一片星系,是一定会叫凌恩“滚”的。
他们的小殿下,会大发雷霆着叫凌恩滚出去,会光着脚跑出来,扑进卡拉奶奶的怀里大哭。
会哭到嗓子也哑了、眼睛也肿了,被哄着喂热乎乎的甜牛奶,听“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的故事。
会伤心很久、大概有二五十年那么久,他们的小殿下就是这么心软的好孩子。
可庄忱没办法这么做,一片星系的皇帝没办法这么做,那顶皇冠太重了,压在他们小殿下所有的伤心上。
一直压着、压到将这具身体侵蚀殆尽。
所以,当听说陛下竟然独自去了“残星”的时候……几乎所有负责照顾他的人,都在瞬间明白了庄忱是去干什么。
那道伤口根本就从未痊愈过,它横亘经年,在这一天豁穿年轻的皇帝最后一块骨头。
他们的小殿下太伤心、终于伤心得忍不住了,要回家,要去找爸爸妈妈。
……
凌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小卧室。
或许是卡拉迪娅
夫人先离开的,也或许是他失魂落魄、落荒而逃,慌不择路地推开医疗室的门。
——就像很多年前,他在宴会上察觉到庄忱的异样,跟上去后见到那一幕……抱着庄忱慌不择路,来找医生时一样。
葬礼已经结束了,一路上他撞见很多人。
大部分人向他问候,少数人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这些人都在用蘸了清水的柏枝重新洒扫地面,这是伊利亚星的传统,在结束葬礼后,用柏枝引路,请逝去的亡魂再回来一程。
只是这个环节,仪式大于实际——很少真的会有亡魂被引领回来,几乎没有。
人们想见逝者的时候,通常还是只能用星板收集意识碎片,再把那些细微的意识波动和能量,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星板在空荡荡的医疗室里亮起。
医疗室是空的,因为私人医生早已经离开了皇宫,这里没有需要他们治疗的病人了。
他们的病人在临死前,给他们每个人都安排了很好的去处……年事已高的就退休颐养天年,想继续工作的,就在风景最好的街道尽头开一家小诊所。
在死亡之前,一十二岁的庄忱有条不紊地安排好这一切。
而在那九个月零六天的工作里……小皇帝的生日就这么平淡的、毫无波澜地匆匆过去,长到了十七岁。
碎片里的庄忱躺在诊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