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回京师,自陈冲率兵离开长安后,关中渐渐又平复如往常一般。渭水奔流,两岸的农人依旧在田野中辛勤耕种,青山生烟,逐雁的猎人仍然在秦岭群山中来回穿梭,官道上也时而能看见陇右的商人率车马逶迤而行,便是长安城中的贵家子弟,也不时到昆明池踏青游玩,使得关中大地呈现出一种与世无争的太平景象。好像任关东如何纷争四起,都只由朝廷公卿去操心,而与其余人毫无关联一般。不过随着陈冲收复武关的捷报传来,朝中的纷扰也很快平息,在钟繇等人想来,如今南北两面虽俱有战事,但北面趁人之危,南面旗鼓相当,怎么也不至于生出大碍来,所以眼下也就专课农桑,审狱租调,致于诸如死刑处斩等大桉,也都暂且搁置,打算等陈冲回来后再行定夺。可以说,西朝内外都步入正轨,与往年并无异样。但对于当朝天子来说,这段时日就不免有些煎熬了。自上次与代王世子刘燮会面以后,既遭羞辱,天子深以为耻,决意不再与刘燮会面。孰料陈冲离京以后,刘燮竟参录尚书事,故而常常在宫中往来,天子哪怕幽居宫中,也能不时碰面,这让天子倍感尴尬。尤其是时逢尚书台议事后,多是刘燮前来面圣。两人隔幕帘而坐后,刘燮往往挥手招来宫人,将已写好的诏书转交给天子,等天子掌玺盖印后,再由宫人趋步送还给世子。而世子得书之后,不过草草行礼便大步离去,有时竟全程不发一言,来去如此随意,真与未央宫主人般无二。这令天子倍感悒郁,不过二旬时日,他便常常暗中嗟叹,以为生无可恋,造化煎熬。只是念及当年贾诩忠告,又不得不强自按捺怒意,仍旧任刘燮等人摆布罢了。伏皇后见天子难堪苦闷,哀及自身身世,也感同身受。便向尚书令钟繇请求说,天子近来烦心,希望能召见城东圆觉寺的名僧康孟祥到宫中来讲经,或可宽解一二。这本也是常有之事,往常宫中除去诏博士入宫讲学外,每隔半月,大约也会诏见一次僧人讲经。毕竟天子如今形同软禁,陈冲倒也不曾在这种小事上为难他,钟繇也就自然应允了。这日康孟祥法师携二弟子入得未央宫,到寝殿去与天子会面,天子见是关中最知名的大师前来,连忙撤开幕帘,让宫人都到殿外等候,自己则亲自为法师奉茶。康孟祥受宠若惊,亦是连连道谢,感慨说:“普天之下,有几人能受得起天子奉茶?陛下实在折煞我了。”天子却轻声说:“世上哪有我这般的天子,将来不过几年,我也就不是了,恩师何必着相呢?”康孟祥闻言一愣,不由笑道:“陛下能说出这些话,想来已看得开了,那我这几年讲经布道,也算没有白费功夫。”这话却戳及天子的伤心处了,他坐定后沉默少许,缓缓说道:“若说真的看开,其实倒也没有,不过恩师讲的那些色空佛法,我听时都颇觉有理,但夜静无人时,种种念头仍会浮上心头,哪怕口中念经念得越多,心思却愈发煎熬,难以摆脱。”康孟祥微微摇头,叹息说道:“那看来陛下还是六根不净啊,不如随我行八关斋戒,念佛发愿往生极乐世界,得中品中生。”天子却说:“我今生贵为天子,岂非十世修七福田而来?所谓往生极乐世界,恐怕也不是这一世能修成的了。”康孟祥不意天子如此悲观,他仍旧摇头,双手合十说道:“便是不修来世,也当使心中快活。这就是陛下研读色空虽多,但不修佛性的缘故,使心有所缺,方才忧患终日。”说到这,天子不由有些好奇,起身求教说:“那敢问恩师,佛性如何参修?我广阅经卷,自般若、法华、金光明、维摩、无量寿、涅槃、观世音、法严,皆有涉及,对此却不甚了了。”康孟祥也不抬头,只说:“什么是佛,什么是人,自不是读经能读明白的。不要老往外面找,朝里面看,看清楚了,自然就通透明彻!”说到这,天子似有所悟。朝里面看,不就是观照内心吗?儒家也讲“诚意正心”,然后“修齐治平”,要先从里面看,再发出到外面去。似乎人的内心,就已经内圆具足,活脱脱一个成佛的坯子,这是不是就是所谓“佛性”的根本?他再问康孟祥,法师不正面回答,却说:“以陛下之智,现在已不必苦读佛经。我再送陛下一句:‘为修智慧,万般皆妄;先断烦恼,当下即足’。”天子琢磨法师的话,脸上却露出茫然的神色,自己过去苦读经书,莫非方向都走错了吗?可说要断去烦恼,眼前却渐渐浮起父亲病榻上的面容,兄长被废走下帝位的惨笑了。若是到了九泉之下,自己该以何面目面见他们呢?他们都死在这个皇位上,自己却只能任人摆布,不能奋起一搏也就罢了,为求内心安稳,要将他们也都忘尽吗?想到这,天子神色转为凄然,他抚摸自己微白的发鬓对康孟祥道:“虽蒙恩师指点,但我还是放不下。自小博士们便对我说孝悌之道,如今若要断去烦恼,实则是放下人伦,那人与犬彘何异?”法师闻言不禁念了几句佛号,犹豫片刻,还是从怀中掏出一本用黄帛包裹的书卷交给天子,对他说道:“在下能说的都已经说了。如果陛下还是烦恼,那我也无能为力,只能送陛下这一本《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陛下平时可多翻阅抄写,多念药师咒,念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名号为根本,或可去除心病,获大自在。”康孟祥送经卷予天子,本是稀疏平常的事情,但用黄帛包裹,还是第一次。天子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