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代柔从来没见过死人。 丧事倒是没少去,但嫡母秦夫人一向自诩体面,轻易不让她们姐妹真去瞻仰遗容,就青山县城里死的这些个人,灵前给他们上柱香都算是了不起的吊唁了,哪里配得上让邵家人沾染死气。 所以,在亲眼见到李沧的棺椁之前,邵代柔对将要面对死人这件事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过去的经历给予了她一些天真到有些盲目的认知。邵代柔自认洒脱得很,人嘛,不是活着就是死了,区别不过就是睡着了还睁不睁眼罢了。 她的想法被彻底打碎在这座规格极高的棺椁之下,棺椁又高又重,好几个壮汉才抬得动,漆新上没多久,整块的棺材板散发着一种带着诡异油亮的簇黑,大雪落在顶上,像一座巍峨的大山压下来。 这副棺椁,从边关到青山县,一路走了三个多月,即便是寒冬腊月又怎么样,尸身早就发臭了,不是惯常掩着鼻子就能盖住七八分的普通臭味,那种臭,仿佛脱离了“气味”这件事本身,从棺材板的缝隙里争先恐后地钻出来,变成一道可怕的影子,人是避无可避的,影子会抓住每一个活人,像一层皮一样覆盖在活人的皮肤上,从每一个毛孔争先恐后地钻进去,如影随形。 邵代柔小腿一软,往后趔趄了半步。 她目光怔怔地盯着巨大棺椁投下的沉默阴影,在那挥之不去的臭气里终于生出一丝陌生的惶恐来,好像在这一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棺椁里长眠的人,的确就是她那素未谋面的丈夫李沧。 说是素未谋面,好像也不恰当。 成亲那日,李沧是从京城赶回青山县迎亲的。从京城到青山县城,要说距离,其实也算不上太远,倘或是快马加鞭,天不亮出发,晌中就能在县城里歇脚,即便是带着浩浩汤汤的迎亲队伍走得慢,至多一个白天也能到了。 那时的李沧,年纪轻轻担上副尉的官身,前途一片大好,京城有的是门阀想要借姻亲拉拢,李沧不仅没有借故毁掉家乡这桩拖后腿的婚约,还能亲自来迎新娘子,至少态度上显得尤为端正。 人人都称赞邵代柔好福气,一心待嫁的邵代柔也感到由衷认同。 那个怀着满腔懵懂少女春心的邵代柔,现在想起来,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人了。 “新姑爷登门啦!” 敲锣打鼓,好不热闹,来观礼的宾客可真多啊,庆贺的吉祥话儿灌了满耳朵。 邵代柔顶着红盖袱坐在床上,依照喜娘的吩咐,羞羞怯怯地攥着大红绸带的这一头,在一阵接一阵起哄和笑声中,属于男人的黑皂靴停在她的视线里,沉甸甸的大红牡丹坠在当中,看一双大手接过绸带的另一头。 李沧在京城当差,是以婚前邵代柔也不得见过,只能凭着两头绸带的高低判断,她的未来夫婿果然高大威武,嫁郎嫁郎,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一条又长又重的红绸带,料子滑不留手,好像一不留神就会从指缝中滑落,邵代柔紧紧地攥住这一头,不顾布面上被指尖抓出的数条勒痕。 红盖袱遮住了邵代柔的视线,她看不见大红绸带另一端的李沧,也看不清脚下的路,她在喜娘的搀扶下爬下了这张稍显陌生的床。这邵家没有能容她单独居住的屋子,平日里她和妹妹邵宝珠挤在一间巴掌大的耳房里,翻个身都能压死几只蚊子,秦夫人嫌不够体面,特意把自己住的正房装点一番让出来,让邵代柔从正房出嫁,好赖能撑起来一点门面。 邵代柔屏息回忆着昨夜秦夫人对她交代的种种流程,生怕哪一步做错了事说错了话,幸福就会从她身边溜走。又是期待又是恐惧,思绪混乱得厉害,仓惶中右腿悬悬跨过正房的门槛,左脚将将抬起,足尖还没来得及从摇晃的地砖上离开, 猝然,一匹嘶鸣的快马就在观礼的人群中横冲出一条道来,马蹄声急促,马上的令官高拽缰绳,激起震耳欲聋的破音高喊—— “都将燃烟!李沧听令! 都将燃烟!李沧听令!” 口令的内容到底是什么意思,邵代柔没有听懂,当然也不需要她听懂,她只知道李沧对她匆匆扔下一句“对不住,等我回来”,然后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一身大红新郎袍便跨马扬鞭启了程。 前来观礼的人群面面相觑,笑容还没来得及在脸上散去,锣钹和鼓槌都还停在半空,满地红色的碎屑被马蹄踏出的沙尘高高扬起,只剩下邵代柔仍死死拽着另一头无人托举的大红绸子,傻呆呆地呆站在一地鞭炮余烬里,不知道饶是在等着什么。 时过境迁,只不过是满眼的红变成了满眼的白,邵代柔手里的大红绸带变成了一个别的什么东西,没看清是谁一把将一个牌位塞到她怀里,邵代柔仓惶中托住,下意识低头一看,只看见最上头“先夫李沧”四个字,忽然感觉眼前黑了黑。 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