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垣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已经看得到黑色的具象,他感知到许玉就在不远的地方,再往前走,道路果然明朗起来,走过层层远远的黑夜,许玉的皎白衣裳显现了出来,隔着一座桥的距离,她边走边在看着他。宗垣便也去看,他边走边笑,双眼弯如月牙,他瞧不清许玉的神情。 周遭没有一丝声音,是梦魇一样的深沉,他的心跳声渐渐清晰起来。 许玉怀揣的心向来爱他,自然得仿佛洪荒伊始,月明水清。她走着走着,脚步恍惚起来,笑意也跟着恍惚难堪,因为她开始觉得,只有一颗心是不够的,世界与她想象的格外不同。 宗垣忖度之余,瞥到了桥上的人影,清脆的铃儿叮当发出声响,他们的剪影随着铃声忽明忽暗,许玉在那头,早已被他们吸引了目光。 杨老人收起手中的铜铃,笑得隐秘又嘚瑟,他扬着醉脸,脸上呈现一派祥和。走在两个徒儿身后,唯独他不太安稳,左顾右望,瞧了又瞧桥下往来不绝的行人。 宗垣已经不知道幼时的自己为何可以莫名其妙地被忧痛轰然击溃,哭得千古伤心,转瞬即忘过后,不出两三日,还要轰轰烈烈的再来这么一遭。 他不肯眨眼,充满戒备地盯着那些无色无心的人。前方有一线亮光,平地而起,拉开了晓天的帷幕,路上的行人都色淡如水,融入了渐而重现的天光。村落的零星茅屋如墨色勾勒了寥寥几笔,鸡鸣先入了耳,轻巧的炊烟又入了眼帘。杨老人满身酒气,把这块冷冽清爽的晨曦搅得混浊迷离,许玉仔细看向这里的茅屋,也觉出了些微的不同寻常。 小狐狸别叶从一扇稀烂的木窗中钻出,纵身扑向了走神的宗垣,宗垣没有没吓到,反而稳稳抱住了它,它学了狗摇尾巴,意图表现出常人可以理解的欢欣愉悦,只是并未感染到宗垣,他依旧冷冷地瞧着这艳丽的狐狸脸,眉尖微蹙,装作不知它是哪位。 狐狸略微失望,两前爪推了推宗垣的胸膛,它身脚轻盈地跳出了他的怀抱,跑到许玉脚边凝视,许玉讪笑着别开了脸,这厮伸出了舌头舔人,边舔边摇尾巴。宗垣终于恍然大悟,想起了这一团毛茸茸东西的人身,是个异常好看的少年,轻浮毛躁性好淫,好皮相上平白掺了些阴邪戾气。 做狐狸倒是清灵美丽不染俗尘,如果没有骚气,领回去做个看门狗必定挺招人眼馋。他走过去拍了拍它的头,并不是好摸的手感,别叶眼神投上来,拿尾巴堵住了宗垣轻谑的脸。 许玉扔下胡踢乱踹的臭狐狸,脸上不耐烦起来,她却笑个不住。 障眼的雾色之下,这座坐落在平原短山之上的村子,荒无人烟,房屋年久失修,水井覆满野苔荒草,村里的简陋戏台倒是相对完满,尚可挡雨遮阴。宗垣不以为然,他此前才在这村子里歇过脚,正见老人话家常,童儿追逐戏,日子瞧着自在得不得了,入了幻境,旧貌如是。别叶正等待一个时机惊艳亮相,眼看没有人再关注自己,他跳进茅屋,再开门,走出一个提剑戴草帽着披风的男子,簌簌的灰尘还在他的帽檐纷飞,别叶草帽下的狐狸眼注视众人,正打算邪魅一笑。 杨老人摇起铜铃,他是个酒鬼,甚好分辨。斩妖除怪也是他吃饭的行当。他狐疑地嗅了嗅味道,这村子人气兴旺,此间幻境也一触即溃,不晓得鬼怪在何处,更不晓得金主在何处,他顿觉索然无味,毕竟无人无报酬,攒那么星点功德,还不够塞牙缝。别叶终于掀开草帽,拔剑出鞘,展开一段剑术,在几人中间团团舞出风影云形。宗垣不由扬起了嘴角,连连拍掌称道。 别叶劈开一叶草尖,一只毛茸茸的鲜艳虫子爬上了剑梢,他发了发力,阴阳交界处这不鲜明的几线微光飞升为穹顶,使得这处暖洋洋的人间成了禁锢在时间里的地方。 身着缟素的女子们坐在茅屋里,于荒芜中显明,面无神色地纺绩缉缕,在尚为昏暗的晓天下织出一种灰浸浸的布料,宗垣作为不消说的活人,行走在这些甚至比不上泥塑神胎鲜活的女子之间,只觉无法呼吸,很快他便发觉,大概因为她们也无呼吸语意。 杨老人不喝酒时脑子难以为继,他匆忙灌了一口酒,看着正走出来的那个女人几乎惊叫出声,她略过这些不速之客,走远了些,宗垣回身定定地瞧着她,然后她便走到了他的身旁,转过头看向宗垣,宗垣看她眼中依旧无什么光彩微波,是颗没有生命的眼睛。迟疑片刻,他虚扶住了她,岂知她连魂灵都不是,只是一阵烟云。 回过头,他看向许玉,无论什么,只想得到一个眼神,不想许玉惶惑无言的眼同他一样。 良山说这是战乱时,征夫无人归还的一个小小村落。 几人一道沉默。良山向前一步,取下了别叶的剑,软如水,明如月,动如飞瀑,微微一颤,剑光便飞泻千里。 良山扔下了剑,剑身流淌成了一条冰凉的静河,剑柄化为了这荒境里的烟岚,他朝水中丢下一枚石子,玲珑叮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