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敢欺瞒公主,臣也曾在心中描画过宜其室家的光景,只不过,那仅仅是模糊的影子,也只是闲暇时萤火一般的梦。”裴州行答着公主无定数的问语,春日里花木气息的和风荡荡吹过,汗津的额角才突觉寒凉,人也从漫长的等待中清醒了几分。 “容我猜猜,你的梦中定不会有我,会是谁呢?” “一人也无,不,只有臣一人,臣心中还未有过姑娘。” “吾有。”宁远轻吟缓歌,悠哉游哉,语意回环,“吾梦中有一个人,吾梦中喜欢他,梦外,反而成空。” 沉默有时,宁远不闻声音,垂头看去,裴州行仍是杵在树下,不敢离去,不敢动作。 “怎的不说话。” 裴州行拧了拧眉,不知这尊祖宗究竟要他答什么,想了想才道:“公主欢喜便好,公主……宽怀为好。”宁远薅下几片触手可及青翠的新叶,一把拋向空中,还是长吁道:“当真无趣啊。” 裴州行盯着脚边残破的绿叶,实在窘迫,一腔辛悲无处安放,鼻头一酸眸一涩,又生生将这委屈闭目屏息截了回来,他似是看到了自己余生不成章的光景。 头顶再度幽幽飘落公主玉言,州行屏息以待揖让听之。 “我看了你的诗,竟与其人一般,很是平滞无趣,‘觉来往复人间事,疏雨碧桐青萝舟’是也,如你这般质简无华的人,吾真鲜少见过。” “是。” 裴州行从失魂少魄中惊醒,慌不迭退了一步,脸面有铺天盖地的凉风拂过,公主不知何时已轻盈跳落,朝他逼近了几步。 “耳闻裴公前日突感时疾,病中亦时时牵挂小子,每每逢你入宫定要一刻三问的寻你,兄长不要我多心,我,反而更是多心。”宁远瞧见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惊异,算是给一日娱戏画上了句点,拍掉手上沾染的草叶尘灰,她便带着远旁久侯的宫人们踱回自己的栖兰殿,香尘满路,裴州行朝公主望不见的背影行过礼,便也随着太子的青禾回去复旨。 他低头随行,穿越一道道游廊园囿朝东宫走去,沿着来时的路,清暖的风不知何时被打湿,倏尔冷冽起来,草叶烈烈风动,如雷掣电般地灌进了他的耳中,裴州行挪开脚前凝固已久的视线,静静地朝天空望去,那里霞雾交互,正藏着一方风雨。此处禁城于他极是陌生,他又怎生过频频造访的梦,行走在这样偌大的宫城高墙内,两次三番,他总是麻木的,身旁黑色的燕影沿着风低空掠过,才依稀划开了他眼前的迷雾,这一路,除了余光所极,无痕无声。人声渐次密集有序时,是东宫已至,殿下的小书阁立在听雨观竹处,曲径通幽,流清净尘,仿佛浑然另辟的天地,裴州行立于廊下求见太子,身后微雨方至。 两名宫人献了茶轻声退下,阁中唯有殿下与他二人,裴州行心头一凛,不知面上维持的恭谨得礼有无破防,此时满心只在其上,殿下手中之笔不曾停歇,却是抬头看到了他的局促不安,书到半途,只得搁置。 “宁远可曾无礼?”殿下笑问,只是话方出口,便已自觉有了答案,“自不必多言,孤知你难过。” 裴州行依然记不清所答为何,太子容止风度,只依稀看到殿下的苍青常服,几乎与那郁晴交织的天色融为了一体。 那时的裴州行本不敢前望,匆忙再行礼道:“殿下何出此言,臣不敢。”云修笑着移开目光,复又看向笔下未完的字,那层轻缈的笑意流转为面上惯常的平静神色,片刻才道:“孤同宫中每一人,皆应比你更明了那位姑娘的秉性,故而,无妨。”裴州行再端端正正地施一礼道:“谢殿下。”云修瞧见他提线木偶一般的姿态,知他此时该是如临苦刑,归心似箭,有意放他离去。 窗外雨打竹蕉之声簌簌落了似是很久,裴州行听在耳中,一样静默地等待着堂上音,几乎不知时间短长,神思亦欲恍惚时,忽又闻听殿下的声音,“今日邀州行入宫,本是为共赏《时雨帖》,杂事喧扰却险些忘了。”裴州行耳尖一动,心下终于默然欢欣。 茶叶盈盈飘摇在浅琥珀色的茶汤里,他轻轻吹了吹,如若丛林,一双眼落入水面。他想自己从来是个老成之人,青春时便可得虚度在云光下半晌,执一壶茶,细细顾望自己的半生缱绻。他自得于这样恬淡的天性,笃定年华似乎可以如此细水长流下去,永远难以老朽,不想今日事与愿违,他方想起宫墙金粉肃穆碧树红花的模样,一副落败于时间的面目就这样不防间被他照见了。他虽不至于大惊失色,还是从庞杂思绪中抽离了片刻,开始端详起自己浮荡在水波里的老脸,左瞧瞧右瞧瞧,直至瞧出了那宫墙故事中的蛛丝马迹。 手中的茶,烟波倒影,脑海空白了一瞬。世间总有一些角落,窘迫封藏的记忆总是如绵里针花间刺,因一些电光石火,常不经意间光顾散淡的心头,他骤然从这窘境中想起了些什么。 宫墙里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