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迄今还记得当时那种感觉, 当她因剧痛醒来时,发现自己倒在血泊里,一旁躺着的是人事不省的时春和剧烈喘息的大黑马。
大黑马的后身插满了箭矢, 它的鲜血将整条溪流都染红了。它直勾勾地望着她,眼睛明亮得像星星一样,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晶莹得就像琥珀一样。月池一下一下地抚摸它,它用命来保护她,她却只能在这里流着毫无用处的眼泪,说着毫无用处的话:“谢谢你, 好孩子, 真的谢谢你……”
马儿的眼睛明澈似蓝天,随着它胸口的起伏彻底停滞,天空也灰暗了下去。时春的呼吸也在减弱。她的背后同样也有箭伤,身子冷得像冰一样。月池开始不顾一切地大喊, 她甚至开始觉得来得是鞑靼骑兵也无所谓,她总会有办法, 她会不惜一切代价。
可谁都没有来, 鞑靼人没有来,明军也没有任何的动静。她躺在断崖下, 像疯子一样声嘶力竭地嚎叫。等她把嗓子叫哑后, 她因为痛苦和担忧而迟钝的大脑才开始运转。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还是不想她活,她只能靠自己了……
她的腿摔伤了, 只能爬着走。她只能拖曳着时春, 一步步地往前挣命。泥沙涌进她的鼻腔, 虫豸从她身上爬过。这些都不算什么, 最糟糕的是,时光在一点点流逝,太阳在慢慢西垂,她们却连十丈的路都没有走出去。
月池回望来时的路,看着她们行过的道路,留下暗红色的血迹。时春的头耷拉在她的肩上,白得就像朔方的雪。她终于崩溃了,她以为最后的结局只是她一个人走而已,她没有想到是,那么多人都死了,她居然还活着,她居然还活着!
眼泪就是泉水一样涌出来,她孤零零地拖着时春,嚎啕大哭着在地上爬动。她素来不信神佛,此时却只能祈祷:“要取就取我的命,别拿她的命走啊!我真的受不了,我真的要受不了了!”
泪水糊住了她的双眼,哭声闭塞住了她的耳朵,等她发现时,那一双芒鞋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月池缓缓抬起头,她看到的是泛黄的僧衣、深褐色的斗笠和斗笠下光洁的下颌。
月池伸出满是脏污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衣摆:“求求你,救救她,救救她,我什么都能给你……”
那个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轮廓柔和清秀的脸,他低垂双眼,双手合十道:“施主不必如此。普渡众生,乃是佛门弟子的本分。”
佛门弟子?在荒芜无人的山林忽然见到这么一个漂亮的和尚。月池起先还以为是死到临头的幻觉。可这个叫昙光的和尚,的确是个活生生的人。他先替时春紧急拔箭止血,暂时保住了她的性命,接着又将她们挨个背下山去。
然而,时春的伤太重了,昙光只能一边替她们采药,一面用马拉车将她们慢慢驮到物资较多的地方去。这样断断续续赶路的途中,和尚亦只好暂时摒弃男女之防,蒙眼来疗伤。幸好,这一路上无人追赶,他们一行蹉跎数日,终于到了鞑靼的一个部落之中。到了这个时候,时春已经能够勉强坐起,而月池,已然能够杵着拐棍开始行走了。
新的生活带给月池的不是安定,而是迷茫。她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穿过女装了。新认识的蒙古族女孩贺希格将她稻草一样的头发梳成辫子,又替她穿上粉红色的棉袍。
月池望着水盆中的自己,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她伸出手,慢慢抚触着她瘦削的脸颊、眼睛、鼻子,最终轻轻点了自己毫无血色的嘴唇上。她的眼睛定在了倒影上,动作轻柔又缓慢,好像她不是在攀摩自己的容貌,而是在欣赏一尊雕像。
贺希格讶异地看着她,觉得她简直古怪得可以,小姑娘将一碗肉汤放在她们面前,认真道:“别看了,快吃饭了。你丑得像鬼似得,有什么好看的。”
月池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她一时都愣住了,怔怔地望着贺希格。贺希格撇撇嘴道:“看什么看,我说得是是实话。”
时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贺希格皱起了眉头,她恼怒道:“你又笑什么?”
时春乐不可支:“没有,没有。我觉得你现在说得很对。不过,过几个月后,你可能就要改变想法了。”
贺希格的目光在月池脸上转了一圈:“我才不信呢。乌鸦难道还能变凤凰?”
时春挑挑眉道:“那可未必噢。”
眼看贺希格还要再说,月池忙打断道:“行了,行了。别说这些了。谢谢姑娘照顾我们姐妹二人。”
贺希格撅着嘴道:“甭说这些了。要不是昙光师父治好了我额吉的病。我才懒得来伺候你们俩呢。也是奇了怪了,昙光师父以前都是带男人回来的,这次怎么会带两个女人。”
月池眉心一跳,她问道:“昙光师父以前经常带受伤的人回来吗?”
贺希格已经做到了织机旁,她一面将织机摇得嘎吱直响,一面漫不经心道:“对啊。你们可不算第一个。”
月池又问道:“那那些男人,都是打哪儿来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