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郑叔衡对镜整理仪容,随后下楼过早。餐厅里,孔淮和孔武夫妇已经入座,谈笑间,使女推着三层餐车进来,把十来样早点端上桌。烧卖,鸡粥,蟹壳黄,咸豆花,阳春面,小馄饨......全是上海特色。 孔淮招呼道:“叔衡,来用早点。这是老二,多年前你们在北平有过一面之缘的。” 孔武抬头一笑,有点打趣,有点恭敬:“郑进士,昨晚不知道您来,早早睡了,失礼、失礼。” 郑叔衡记得了,当年参加科举前,几位同门去孔家大宅温书,孔武在檐下逗鸟,故意地,要他们分心玩闹。谁成想,混小子一长大,仕途竟那样顺,从小有名气的孔队长成为大名鼎鼎的孔部长。 不敢轻慢,郑叔衡笑道:“哪里话?我冒昧上门才是失礼。”管家拉开椅子,他坐下去:“早听说你们举家迁移到上海定居,本想上门拜会,但那时我已没有官身,上不了台面,便不敢前来叨扰。”说到这里,竟不好意思起来:“如今也是一样,还是厚着脸皮来了。” “郑兄不要妄自菲薄,朝代更迭乃是天道,非你我能够左右。再说,谁这辈子没有难事,该别人办的事就得让别人办呀!” 孔武人如其名,打小就是个急莽莽的武夫,读不进去书。少年时,听见郑叔衡在家论政,说得头头是道,因此打心底认定他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果不其然,他中举了,且短短几年从翰林做到一方知府,备受百姓爱戴。后来清廷覆灭,听说他落魄,但这份认可从未改变。 是以,听说儿子恋着郑小姐,他打心底里能够理解,因为多年前,他也崇拜过一位郑进士。 谁又知道,冥冥之中,郑进士竟是郑小姐的爹。 “实在太感谢了。”郑叔衡改不掉作揖的习惯。 “举手之劳。”孔武说:“你安心,我一早就让可澄送郑小姐去了。” 漕河泾监狱。 赵紫述已着人将厉少愚送出门。还不待车停稳,阿莱迫不及待推门跳下,大声地喊: “厉少愚!” 听见声音,厉少愚好似回魂,猛地把头一抬,眼前一亮。 “厉少愚!” 阿莱快步跑去,既欣喜又担心。片刻后,孔可澄从车里下来,大步大步地陪同她过去。 这是怎么了?流不完的泪。下一秒,厉少愚注意到她齐耳的短发,像画报上的进步女青年,那么飒利清爽,带着盎然的生机,已与他周身死气格格不入了。昏昏然站在寒风里,没注意过周遭的一切。强挤出笑意:“你来啦。” “我来了。” “谢谢你。” 阿莱凑到他面前,不敢贸然地拥抱他,抬着红红的一双眼,小心翼翼地说:“今天出门有点晚,你冷不冷?等多久了?” “不冷。”笑吟吟的。 阿莱下意识地挽他,缓步往车里走。西服已脏得泛光,幽幽地散着臭味。往腿间一瞧,不由自主地把胯打开,中间映着一团泛黄的污渍,不必猜,也知道是什么东西干透了。深一脚,浅一脚,边走边发着抖,再也谈不上干净体面。一身脏皮,人也行尸走肉般,不难猜测,他曾受过怎样的摧残。 昨天半夜,狱警把他从审讯室揪出去,脱掉满身衣物,用冷水大力从头淋下,身上稍微干净些后,把他放到火堆旁烤,等干透再度裹进去。蹲在墙角惶惶然等到天亮,开始有人拍他的脸,推搡着他,森然道: “出去,你可以走了。” 别的什么也没说,但他已经知道,阿莱真把他给救了。 孔可澄陪着他们走过一段,天空忽然洋洋洒洒飘起雪花,没多会儿,三个人都生出白发,一丝一缕,密密地斜织,呀!他们竟一起白了头—— 阿莱仰着脸,眼前只看见厉少愚的侧脸,瘦削贴骨,已憔悴得不像原本的他。日夜不休的折腾,使他褪去一身光华,成为一颗黯淡无光的臭鱼眼珠子。 进入车里,腐臭味瞬间弥漫开来,孔现不自觉地捂着鼻子,扭脸望孔可澄,用眼神进行询问。孔可澄转身:“少愚兄,你想回家还是去医院?” 厉少愚仍然恍惚着,眼前一片空,倦,连说话都快没力气。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车内扫视,茫然而无措。看到孔现的时候,被深深刺痛,因为羞耻、害怕,眼里泛出一片波光。 阿莱感受到他的慌张颤抖,第一次替他做主:“去赛华公寓。” 天寒地冻,路上行人极少,汽车飞快地行驶在路上。阿莱不怕脏,不怕臭,紧紧地挽他,依偎他,觉出他有迹可循的缄默,悄悄坐起来,凑到他耳畔轻声说:“不要怕,就我和你,不让他们知道。” 厉少愚竟哭了——谁都能知道,唯独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