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感到头脸正被人轻柔地抚摸,顺势探去握住那只手掌,十指紧扣着,终于在这茫茫海上找到依托,权当是厉少愚。一连串电话铃过后,那手抽走,然后有声音传来: “嗯,嗯,我会带她去的。” “不是大事,换季了身子不爽利,吃点药就好了。” “明天去。” “什么,四叔到了?他主持吗?好。我不准备回上海,见面再说。” 原来到北平后,孔可澄回老宅同祖父母商议迎娶阿莱,他们同向家不来往,不喜欢她是前清知府之女,瞧不上她曾有婚约,更重要的是,眼下孔家需要助力,故集体反对。孔可澄深思熟虑后,决定开祠堂把自己从族谱除名,回归自由身,做个自由人,长辈拗不过他,只好先敷衍应下。不待想出对策,只一错眼,他就登记结婚了。四叔归国在此停留,首要任务就是把他劝服。 劝服,劝服——谁知道是怎样劝,又怎样服。甭管内里闹得多难看,外人眼里,他始终是孔家小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且肥着呢!哪怕知道内情,亦不敢得罪。一桩婚事,年轻气盛的叛逃,终究会被家法按耐。 第二天,检查过后,接连几日,阿莱一直昏昏然。没想过孔府会让她去,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不敢不去,又因事情没有着落,便应下了。 “只是吃个饭?” “吃饭,见见亲戚朋友。咱们成婚这么久,也该带你回去了,不然我总觉着亏欠你。” “孔——可澄,”阿莱一听,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怕会搞砸。” “他们会喜欢你的。”孔可澄依依地注视她,“别害怕。你放心,再也不会有下次。” “我会好好表现。”阿莱有些担心,“你还好吗?” 孔可澄当然好,就在昨天下午,Marcos给他看了诊断报告,阿莱是作息不规律引起的内分泌失调和紧张型头痛。顾虑烟消云散了,但他不打算说。 “不是很好。” “结果还没出来?” “我说过,不会有问题,你要做的是遵守医嘱慢慢调理。” 阿莱听到这里,不敢再问下去,也许那是自己最后的遮羞布,因他说着没问题,可神情和语气全是问题。如果的确产生问题,她多么希望,自己能永远被蒙在鼓里。 汽车往孔府驶去。 阿莱腔子里七上八下地乱跳,到底做不到不想,他到底什么意思?何以把结果瞒得那么紧。等哪天出门,一定要找个机会去看别的医生。手包沉甸甸的,邱诚给的牛皮纸袋里装的是录音带,消沉了这些日子,还没找到机会听呢,到底会是什么内容...... 远远地,就见孔府门庭若市。有迎来送往的佣人、参加宴会的宾客、蹲守新闻的记者,各怀心事,早早来到此地,以期能够拔得头筹。车子缓慢驶进去,记者蜂拥而上,立刻被守卫喝开。 孔可澄让她喘息片刻。打开车门,恐惧仍然笼罩着她。初次以孔太太的身份亮相,报纸会怎么写,万一消息传到苏州,爹娘该怎么做人?从没如此扭捏,她紧挽着孔可澄的胳膊,提心吊胆地做淑女。 记者拍过照片后,佣人引他们进门,园子里早已人声鼎沸,阿莱把心沉下来,将脚步变得轻盈,跟随他,一步一步踏进去,不知碾碎多少人的梦。和煦的六月,阳光自一片碧色中投下斑点,披上她泛着丝光的衣料,映衬得好似神女下凡。 今日是否会有奇迹?孔可澄执意抛却繁华换一纸婚书,像典当,再好的东西一上柜,都会被打个对折,再折上折,很不值得。但是,他不计较得失,只是偶尔害怕——垂垂老矣时,仍然求不得。 他整肃心神,拍拍阿莱的手背,做出意气风发的样子,去面对眼前的人和事。只愿今日“孔可澄”能剔骨还父割肉还母,从此深深埋葬在这老宅里,以血肉滋养这片土地。 一反常态,阿莱警觉起来,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人,这事,这园子,这欢声笑语。只愿突发意外,消磨这些痕迹。明明回家省亲,怎么似一场审判?人人盛装出席,见证一个愚蠢的逃兵如何定罪,受刑,死去。 不不不,他到底是原定的继承人,不至于落到那个地步。 她挽着他,心跳得很快很快很快。她无法忘记那个眼神。 一抬头,把所有不安归于错觉,这条花繁叶茂的小径尽头,是会客厅,长辈坐了一堂,小辈或站或坐,不讲规矩,寒暄、讨论、喝酒,因他们到了,暂且礼貌地停下,目光汇聚到他们身上。 一瞬鸦雀无声,似是无声拷问。 目光落到上首,坐的是孔可澄的祖父祖母,四叔在一旁侍候,左右都是族亲长辈,各自身后站着家中小辈。一个前清知府的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