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如柜箱的巨石跌落下来。
聪明的山虫量材取用,按需要在石材上画上直线,在直线上一一錾出若干小窝窝,然后依次用钢楔去撑,随着轮番的加力,巨石会因那排楔窝窝串通而突然开裂,一分为二。吴傻子下楔开石最拿手,不仅快,而且万无一失。
“吴锋你真的不想念书了?”爸爸的眼神里有些怒火。
“不想了。”儿子说得有气无力,“功课跟不上。”
“我就不该生你到世上来啊!”
儿子不吱声。
“老陈家的小子都考上县一中了,他老陈连一百斤的石头都搬不动,可是人家的孩子争气啊!胡麻子的孙女上了军校,他胡麻子家哪块门枕石不是我錾的?他一双猪爪子手,样样不会!我吴……傻子就傻子,我一辈子錾了多少石碑啊!你可倒好,跟不上跟不上,把书念家里来了!”
“我……记不住……我头疼。”
“咋没疼死你!那你想干啥?咬山啊?你可别后悔!”
“我……不后悔……”
“你再说一遍!你想气死我!”
咔嚓一声,当爸的撅断了一根空心木的老烟杆,虎口划破了,鲜血直流……
老山神看见,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孩子跟在他爸爸屁股后面勾着头进了山。那老山虫,是一脸的阴沉,他儿子则是影子般的轻飘。
山脚下机器轰鸣着粉碎石渣,振动筛卷起的粉尘扑面而来。儿子事先有准备,掏出一只口罩戴上,却被爸爸一把捋下,丢在一泡牛粪上,还踏了一脚。“你甭给我装公子!当了泥鳅,就莫怕泥糊眼!怕泥糊眼就别当泥鳅!”
“泥鳅”望了望口罩,没敢去捡。
过了这地段,步步登高,被人类炸开的山崖迎了过来。它的颜色与周围的植被形成了反差。有几个人像蜘蛛悬丝一样吊在高处做清理,把被炸裂却没有脱落的石头撬下来,避免危及
三拐五拐,爸爸带儿子来到自家的山塘里。没了烟杆,爸爸掏出荷包,卷了一根烟,却迟迟没点着。
“你……”老山虫望了一眼儿子,厌恶地说,“把这十几副门枕石料子垛起来,改天拉下山去!”
儿子点点头,猫腰去搬其中的一块,却脱了手,石头一动没动。
老山神哈哈地笑了。这娃子会吃饭不会干活。
“你笑个屁!”爸爸骂儿子,他以为是儿子在笑呢。
儿子说:“我没笑啊。”
老山神是不会轻易被人看见的——除非他乐意。
“连块石头你都搬不动,那怎么办?那你錾门枕石吧,灶王爷不会白给人粥吃!”
“不,我能搬石头。刚才我没用上劲。”
儿子想起在学校的艰难,回家的解脱让他义无反顾。他从初一的第二学期就赶不上功课了。他不爱听讲,更不爱做作业,遭白眼受嘲讽自然是在所难免。他发过广告,夜宿过网吧,现在再说奋发努力,已经跟水里捞月亮没啥区别了。少年的学业已经荒废,奋起直追找不到起跑线,闭着眼睛说瞎话没有用,他只能面对现实。
儿子脱掉了上衣,天热啊。可是爸爸非逼着他穿上一条帆布围裙不可。他咬着牙搬石头,一块,又一块。
“爸爸我渴——”
“渴就渴着,晌午回家有水喝。”爸爸冷冷地说。
儿子使劲儿咽了一下,却没有一丝口水。两条胳膊的内侧已经磨破了皮,腰痛得直不起来。爸爸瞪了他一眼,说:“你搬的那几块石头够你换饭吃啊?磨磨蹭蹭的,你以为山虫好当啊!”
儿子流下了眼泪。
“流眼泪有什么用!”老山虫心硬如铁,“搬完了用钢钎錾窝窝!”爸爸踢一脚尺把长的钢钎,再踢一脚手锤,说:“快晌午了,你振作一点好不好?”
男孩撩起帆布围裙,抹一抹脑瓜上的汗,忽然小腿抽筋,闭上眼睛一声不响地坐下去。
“爸爸,我们该歇歇了。”
“你睁眼看着,我歇了你就歇!”
“我太累了!”
“你不累,这比念书轻松多了嘛!念书多难!你给我起来!”
爸爸不是揳楔子就是搬运条石,一口气干到日头歪过顶。吴锋央求爸爸道:“我不回家了,给我捎些水和饭吧!”
他说完就躺了下去,把脑袋放到一块石头上,不管身底下有多么硌得慌。
老山神嚷了一声:“差不多了!”
“你刚才说什么了?”爸爸问儿子。
儿子闭上眼睛就睁不开,说:“我要睡一会儿……”
“你以为桌子上长馒头啊?你裤子破了包不住屁股,敢在大街上走啊?我哪辈子欠你的,这辈子来还账。没钱咋修房子?没房子咋给你讨老婆?老牛效力刀头死,我比牛强,不至于效完力挨一刀。你不好好念书,成心要我的命。我们不干活哪有钱?”
爸爸和儿子在山塘里默默地干活,就像两个不认识的人在较劲,常常是一天下来都没有言语。或者搬运料石,或者用钢钎錾楔窝,男孩真觉得度日如年啊。
他没跟任何人说,偷偷地进了八角城。他想去母校看看。如果有可能,他想上学。山塘里的生活,像一柄烙铁,烙着他的身,烙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