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在蔓延。 吊瓶滴答作响,一道道穿过走廊的人影像游魂一般,在眼中模糊不清。 偌大的病房内,有着刻意放低声音的说话声。 在门被打开的时候,苏明安抬起头,看见模糊视野里一叠字迹不清的纸。 虽然看不清上面的字,一切都朦朦胧胧,但他就是知道——这是一封病危通知书。 耳旁,陪伴而来的社区人员低声说着: “……怎么就搞成这样了呢,丢下一个小孩子,这该怎么搞……” 苏明安抬手,想接那张纸,但旁边社区人员的手拦截了他的手,笔尖“唰唰唰”地签下了字。 苏明安放下手,在视野触及到自己手掌的那一刻,看见那只小小的手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只孩童的手。 他意识到这估计又是个梦境——由于日常中的练习,他经常能从梦境中醒悟过来,很少出现难以识梦的情况。在沉默地注视着面前医院白色的墙壁之时,他一心想要醒来的想法有了些许迟疑。 “我可以见见父亲吗?”他转头朝着社区人员说着,用的是“父亲”,而非一般孩子口中的“爸爸”。 “孩子,你爸爸现在的情况挺好的,只是需要在医院里多住一会。”面貌不清的社区人员大手轻轻拍上他的肩,语气很温柔,像在哄小孩子:“现在他需要休息,等他睡醒了,在医院住够了,你再去看看他好吗?” “你在骗我。”苏明安说:“你明明知道,他很难再醒来了。” 社区人员的脸上出现了惊愕。 但在苏明安的眼里看来,那却是一圈圈扭曲的黑洞,伴随着异常的表情,一圈,一圈,将眼前平静的景象渐渐搅碎。 “我明明知道的。”他说:“这次是最后一次。” 眼前的景象在破碎,崩塌。 他看着面前渐渐扭曲的画面,像看着无声的黑白默片,像电视机里的画面一点点染上雪花,而后要渐渐归于一片虚无。 他走上前,稳定了这即将崩塌的画面,抬起步子。他穿过渐渐透明的社区人员,穿过雪白的墙壁,路过幽魂一般无声无息的人群,像一抹游鱼钻进了人海里,他路过穿着白大褂面目不清的人群,像在和时间赛跑,在穿过重症监护室的门时,他如释重负,而后看见了一张洁白的床。 在这里,一切都是洁白的,他看见白色的被子像雪一般铺洒在男人身上,洁白的绷带每一道都很刺眼,心电图的线在他眼中飘忽不定,一切景象都像有了暗角一般不甚清晰。 他看见男人的脸,一张熟悉的脸,男人的眼皮子闭合着,胸口微弱地起伏。 男人像是全身都裹在洁白里。 苏明安搭上他的手,他站在病床外,像站在人间,他眺望着被纯白包裹的天使,目送着他的生命在一点一点远去。 耳边,吊瓶里的水滴答作响,明明是很轻微的声音,在如此安静的环境里却像是放大了无数倍一般。苏明安闭上双眼,感受着手心里的温度,一点一点凉薄下去。 终于,他似有所感,睁开了眼。 和他对上的,也是一双与他极其相似的眼睛。 “明安。”男人看着他,眼角颤动着早已爬上的皱纹:“……你来了。” “嗯。” “我在ICU里躺了很久,也想了很久……”男人缓缓地说:“我那天朝着街口扑上去时,其实并没有想太多,甚至感到荣幸。但在变得像现在这样,半身不遂,几度失去意识后,我想起了你。” “明安,爸爸不后悔自己救人的行为。”他握上苏明安的手,将他的手缓缓卷入掌心:“但是,对不起,爸爸没能陪你长大。” “没关系。”苏明安没有抽回手,而是离着男人更近了些,他的语气前所未有地温和:“我已经长大了,在一个月……不,在两个多月前,我刚刚踏入大学的校门。” “我很开心。”男人的声音很虚弱,却一直很稳定,他似乎想要抬起另一只手,抚摸上苏明安的脸,但最终还是没有力气。 苏明安伸出手,双手捧住男人的手,态度宛若朝圣。 他将那只缠满纱布的手贴到自己面颊前,让他抚摸。 “我很开心……”男人的手轻微动了动,他的手指在苏明安的脸上一触即收,没有贴上整片手掌,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苏明安一动不动,他感觉这片梦境正在崩塌。 清明梦本是由人自己构建的,做给自己的梦,一旦情绪出现了很大的起伏,梦境也往往难以维持下去。 他只是想在这里多待一会,才强行稳定下梦境。 “……明安,你成长为了一个很好的人。”男人笑着说。 “我没有变得像母亲那样。”苏明安说:“我很庆幸。虽然我一路过来都活得极其普通,但我比母亲要更加适合这个世界。” “你妈妈她,也只是太着急了一点。事实上,我也劝过她很多次,可是她听不进去,她只是太热爱她的艺术了——我不求你原谅她,明安,但我希望她的作为没给你留下太多的阴影。”男人缓缓放下手,语气轻得像片羽毛: “对于我们而言,不需要你多优秀,只要我们的孩子活得健康快乐,一生平平安安,我们就很满足了——你看,明安,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我们最初,便是希望你一辈子走得坦途光明,行得平平安安。中考,高考,考个你满意的大学,学一个你满意的专业,找一个你满意的工作,娶一个……你喜欢的人。我们不要求你成绩怎么样,这一辈子赚了多少钱,只要你活得开心,就好。” “我挺好的。”苏明安说。 他似乎听到吊瓶的滴答声越发快了,像秒针在一点点转动。 他重新覆上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