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希孟继续摇头:“桑农也还是往年的那些,都是佘山脚下的佃户,佃了顾二哥家的地种桑。阿太说,平日里是大奶奶亲自过问的。” 她这一说,郑海珠想起来,去岁重阳节行山时,张罗着来接女卷的顾家佃农里,就有几个桑农的媳妇。 郑海珠盯着问:“小姐,不吐丝的蚕,吃的都是顾家桑农供的叶子吗?” 韩希孟点头道:“是的,所以今日缪阿太会在佘山遇到二婶和我,乃因她老人家亲自出马,去那边看了桑园,说是看不出什么异样。我也觉得不会是桑叶的原因,惊蛰后,我和几位手帕交就已去佘山赏过桃花,每人买了一箩筐顾家桑园的桑叶回府养蚕,虽是养着好玩,但那些蚕儿乖乖地吐丝了,茧子还又白又亮。” “哦,如此,”郑海珠若有所思,默了须臾,盘算道,“那我得让守宽这几日坐船去苏州,备些丝线回来,免得绣起来不够。我们裁缝铺做的那些卖给倭人的烟丝袋,满了五百个后,就要搭上帕子、袜子、番人衣裙的,由芝龙往月港运。刘公公已吩咐过海澄县县尊,给颜大哥发一张船引,教他先将买卖做起来。” 韩希孟欣然道:“好,回头莫忘了,让你那老乡哥哥,再从东瀛寻些精良的绣品,还有好画,我们再上层楼。” 想一想又道:“只盼我们松江快些像月港那般开关,贩货海外,又何必舍近求远。其实,如今还对东瀛实施海禁,也非明智之举。朝廷能与弗朗基人、红夷人、波斯人、泰西人做买卖,怎就因那前朝旧事卡着倭国商人呢?他们的银子难道不是银子?从他们手里赚来的银子,难道不能养我们大明的兵,不能减轻些百姓的税赋吗?” 郑海珠心想,我的大小姐,你能这样想,是因为你心底澄澈、没有贪欲。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大明朝廷如今这样需要银钱,却还不放开对日本的海贸禁令,只一味扇动百姓对东瀛的仇恨,很大原因,还是因为,从登来到南直隶,再到浙江宁波,不少官员盘根错节的势力,运营着大明与日本之间的走私海贩呀。 嘴上说着主义,心里都是生意。 刘时敏所言原是不错的,他们是穿着官服的买卖人而已。 不过,郑海珠仍望着自己这位名为雇主、实则更像合伙人的淑媛,诚然地赞美道:“小姐不排斥东瀛的匠艺,也不反对我们绣那烟丝袋、去做东瀛的生意,但小姐绣起这幅《抗倭纪事》,亦是倾尽心血,当真教阿珠佩服。” 韩希孟闻言,抚着手中的绣品,笑道:“我是个大活人,又不是那字帖,看世事非黑即白。我大明与蒙人打的仗还少么?现下不也是开着互市。人要同时懂得,看过去,看当下,也看将来。” 郑海珠完全赞同。 她起身,走到绣绷的另一端,执起那幅凝聚了针针心血的刺绣长卷,细细检视。 这幅长卷,完全展开后,接近半丈。 澹黄色的细密绢底,像屏风一样被分为六个独立的部分,每一部分都是一幕场景恢宏、人物繁多的战役。 水战,有在海上的,有在内江的。 陆战,有在旷野的,有在城下的。 浪涛与舰船,强兵与悍将,旌旗猎猎,箭雨如蝗,矛钩对刺,近身肉搏。 画卷上,展示了松江府自嘉靖帝以来的数次抗倭战役。 从新场到四桥,从得胜港到淀山湖,从闵行到天妃宫。 丝线独有的立体性,带来更为强烈的明暗变化,比仇英等丹青大师的画笔,还要生动、细腻。 与真实的历史一样,这幅绣品所展现的战役,明军有输有赢,而倭寇也不尽然都是髡头的东瀛浪人强盗,敌船上从指挥到战兵,有许多梳着汉人发髻的男子,那多半是宁绍至福建一带的海商或者渔民。 嘉靖时的兵部侍郎郑晓早就记录过:大抵贼中,皆我华人,倭奴只十之一二。 这史诗题材绣品,韩希孟与郑海珠一共绣了两件。 一件,将悬挂于守宽学校北园的藏书楼正厅。 诗、画、绣品,当与好书一样,求的是一个“真”字。 不论是美学的真,科学的真,还是历史的真。不为谀附权贵与暴力,只为求真。这是郑海珠准备将一届届学生带到藏书楼下时,向孩子们说的话。 绣品的另一件,郑海珠则要从苏州钱庄兑出颜思齐给她的分红后,连银钱和绣品一道,带去近在迟尺的镇江,拜会尚在总兵任上的戚金,为这位戚继光的后人,奉上练兵嘉赏之资、纪念之礼。 她向韩希孟坦诚,自己不仅崇敬这些卫国将士,而且要为极有可能成为台海总兵的老乡哥哥颜思齐,尽量多结识镇守大明东部的武将们。 令郑海珠惊喜的是,韩希孟听了她的计划后,主动提出,要与顾寿潜一道去。 那真是对她莫大的支持。 毕竟,顾寿潜的祖父顾名世有京城文官的品阶,而顾寿潜已中了秀才。 对于戚金这样的武将来讲,与致仕官员的文士子孙交往,既安全,又十分有排面儿,加上金钱压阵,他没有理由不热情。 韩希孟,则除了认可郑海珠的想法外,也有自己积极促成此事的意愿。 “阿珠,二哥早就与我说过,缙绅子弟,不可整天只知钻研举业、吟诗作画。上回在他们顾家的文哲书院,他就可喜欢马将军的队伍了。缪阿太不也颇为赞成他多与军中男儿来往么。” 郑海珠点头道:“缪阿太真是一位好风采、好见识的长辈。此番我在海岛见到那位统领一方的女酋长,总觉得气品熟悉,过后细思,原来是像缪阿太。今日阿太给我们学校送来许多东西,我改日得登门拜谢。” …… 三天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