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实情。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张公子对小妇的朋友萍水相逢却颇为照拂,且并无挟恩图报之心,又对他家旧仆的安危如此挂念,可见脾性清澈如泉,小妇对这样的男子实在欣赏得紧,想勉力相助,奈何微如蝼蚁。方才听公公说到邻县俞公子之事后,小妇忽地惊喜万分,想到公公本就有监察狱吏之功,又如此明判是非、不冤贤良,故而,故而也不管有没有分寸,就向公公出言相求了。” 刘时敏盯着郑海珠的眼睛。 难得有与他说话、却不躲闪目光的平头百姓。 这女子不光眼睛生得好,一张嘴也是颇会说话,最后那一句,哪里是没有分寸,明明是分寸捏得恰到好处。 竟是给自己提了个醒儿。 左右他刘时敏已经因在青浦县捞人、被御史弹劾干涉地方刑狱了,倘使上海县那个尼姑真是被冤枉的,在他刘公公的参与下,真凶伏法,那么到了万历皇帝御前,两个桉子拿出来一起说,将沉冤得雪的桉子重点讲,青浦的桉子作为辅助,圣上应会觉得,这些江南的小县城里,本就狱治不清,有天家钦差身份的内官过问,不失为矫正的善举。 思及此,刘时敏沉声道:“今日酉时,你带那张氏兄弟,到我下榻的驿站来。” …… 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阳光康慨地撒在松江府上海县的屋宇和青石板小街上,但空气中的寒意显见得更浓了。 一个壮实的本地男人驾着骡车,停在胡记染坊前。 坊门已大开,一个少年听得骡子的铃铛声,从院内迎出来。 “阿俊,九莲庵那个杀人的尼姑,县老爷定罪了没?” 壮汉一面将装满湖州生丝的竹筐从骡车上卸下来,一面满含猎奇之色地问。 叫阿俊的少年摇头道:“还没。” 壮汉坏笑:“长得那么好看,说不定呀,县老爷舍不得,胡乱判一判,流放到外头去,半路编个病死的由头,再偷偷把她弄回来,和自己入了洞房。啊呀呀,县老爷都五十几的老树皮了,能睡上青春年华的俏尼姑,啧啧,这滋味……” 阿俊眼睛一瞪:“你这个癞痢头阿二,不许这样说小师太。” “哎哟哟,阿弟十五腰力好,寻个娇娘床里倒,阿俊,你思春了,心痛漂亮尼姑了。” 壮汉待要再继续开荤话,迎面走来个胖妇人,一张脸比蚕户家里的竹匾还大,对壮汉笑骂道:“思你大娘子了,好伐?不要瞎三话四没正经了,快点进去,把头一批染好的丝,数数清爽。你好歹是朝廷在籍的匠户,办事拖延了,不怕朝廷打你板子啊。” 壮汉涎着脸道:“不怕,打完了有阿姐你心痛我。” 二人这般打情骂俏着进到宽敞的院中时,阿俊和其他染工已经拖出一二十筐染好的各色湖丝,红橙黄蓝绿,在阳光下闪烁着蚕丝特有的细腻光泽,煞是好看。 壮汉这时候倒不再油腔滑调了,而是解下背着的包袱,从里头取出缠绕色线的花本子,蹲下来,捞起色丝,仔细比对。 松江府三县,各有一处织锦坊给苏州织造局上交贡品锦缎,这壮汉就是上海县织锦坊的在编匠户,和同伴们负责将近百种颜色要求的生丝,分派到县里五六家手艺上乘的染坊。 供给宫廷的锦缎花样,都是苏州织造局定下来的,颜色一分都错不得,倘使在染坊验色马虎了,花本师傅也好,织工头头也罢,都要责罚扣工钱的。 如此细细核对了大半个时辰,壮汉站起来,揉揉眼睛,捶捶双股,满面恭维之色,对胖妇人道:“胡阿姐,你家的染技就是靠得住,得嘞,就算那苏州织造局的阉官此刻站在这里,也挑不出错来。” 他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一阵乱哄哄驱赶路人的声响。 “胡桂花,织造提督刘公公大驾光临,带着你的伙计们跪迎!” 花白胡子的甲长急步小跑进院,呵斥道。 染坊里众人刹那惊惧后,很快纷纷扔了手里的活计,呼啦啦跪下一片。 来收丝的壮汉垂头盯着地面,心中啐自己:说阉人,就来太监,怎么从没见你唠叨钱的时候来银子呢! 提督太监刘时敏,仍是一身朴素的松江布袍,迈进院来。 这一回,他没有挂着惯有的和气笑容,而是面无表情地走到色丝筐前,背着手端详。 胡记染坊的女主人胡桂花,听到头顶上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响起来:“这几筐,是袖叶、黄瑾花和大叶榕染的?” 胡桂花挪着膝盖移动过去,唯唯诺诺道:“回公公的话,正是这些染料染的。” “是宫里头要的颜色么?”刘时敏又问。 胡桂花指了指趴在一边的壮汉:“公公,那位阿哥,是我们县织锦坊的匠户,管色丝的。” 刘时敏“哦”一声,转向壮汉问道:“颜色对么?” 壮汉哆嗦着举起色丝样本:“回公公的话,袖叶染的秋香、牙黄、蜜色等八种,黄瑾花染的琥珀、加罗、棕黑、煤黑四种,大叶榕染的赭石、牛血红、檀红三种,都对。” 刘时敏接过本子,翻了翻,点头道:“染得不错,特别是这大叶榕的牛血红,血色很正,加的石灰量,染工们上了心。” 胡桂花听着应是赞赏自家手艺的意思,稍稍宽心了些,连连叩谢。 刘时敏却不理她,仍问那壮汉:“上海县的织锦坊,都是依着局里定下的规矩吧?一种颜色,只能发给一个染坊做。” 壮汉连连点头。 刘时敏又道:“大叶榕这个牛血红,只有这家胡记染?” 壮汉不明白大权在握的公公为啥揪着这个问题反复问,瞥一眼胡桂花,见她脸色似乎微微一变。 莫非这个老娘皮不知好歹,偷偷地拿官定的特殊颜色,去给别家染丝染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