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韩仲文颇为疑惧,不知是福是祸。 那公差花眉笑眼道:“韩老爷莫要惶恐。刘公公昨日在驿馆中看到洁面的帕子上有绒绣,一问,原来是从韩府采买的。庄知府特地禀报公公说,韩府有位从闽地来的自梳女,带了漳绒的本事,和我们松江棉布,哎,这么一搅和,就出了上好的帕子。公公就问,怎么搅合的呀,庄知府说,那得请郑姑娘去说说。老爷,你看,府台大人这是,有心给韩府一个大好的露脸机会呀。” 韩仲文闻言,悬着的心登时落回了肚子里,忙吩咐管家老彭给公差封上一钱银子。 公差前脚离开,韩仲文后脚就一面催促老彭赶紧去韩家的织坊洒扫准备,交代织工们各种规矩,一面让韩希孟和郑海珠,选出十来件女红佳作,带去织坊。 郑海珠心中,当然明白韩老爷为何这般紧张又兴奋。 苏州织造提督太监,那是负责管理江南数万台织机的高级内官。 不仅苏州府,扬州、润州(今镇江)、松江、嘉兴,但凡纺织业发达的州府,提督太监都可以打着皇帝的名号,分派织造份额,指定织坊作为皇室供应商,满足宫廷衣穿寝具和朝廷礼仪用服。 同时,加派的织造成品,还能卖给异国商人,换来大量白银,进入天子的内库,供皇帝花销。 更重要的是,由于提督太监能在江南到处跑,往往和税监一样,充当天子的耳目,暗地监察各地官员的任职情况,查访当地财政税收,甚至文人的思想动向。 故而,这位刘公公的实际地位,绝不亚于外朝的三品大员。 …… 晌午时分,韩家的织坊打理妥当,马车从府里驮来的紫檀八仙桌上,摆卖各样精美点心和时令水果,一旁的风炉上放置了山泉水,准备为大驾光临的刘公公烹茶。 己时一过,老彭小跑进门:“来了来了,刘公公来了,百步就到。” 韩仲文一愣:“啊?怎滴没听到动静。” 老彭道:“是哩,我以为怎么也该大轿子前呼后拥地来,结果只一顶不打眼的蓝布小轿,府台竟也没陪着,要不是跟轿的人里,有两个是穿的公差衣服,我都没想到要上去问。” 继而瞄一眼郑海珠,紧补一句:“老爷,更稀奇的是,那位川军的少主,马将军,也在,和和气气与我打招呼呢。” 马祥麟? 韩仲文和郑海珠越发诧异。 但韩仲文也无暇多说,忙招呼着织工们鱼贯而出,在织坊门口呼啦啦跪了一片。 他虽不做官,对宦场规矩的了解,却是与时俱进的。 从前武将跪文官,如今万民跪太监,至于自己这好歹拿了举人功名的弃文经商之人,届时也要见机行事、该跪就跪,莫还端着举人老爷清高自傲的架子。 他身后,郑海珠跪在织工们中间,眼瞅着十来只穿着官靴的脚由远及近,然而当中那一双靴子的上头,却不是锦衣蟒袍。 …… 太监刘时敏三十来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叶榭棉布直裰,网纱小帽,白净的长方脸上,容色和静。 人尚未近前,右手已抬了起来,制止韩仲文:“咱家素来受圣上教诲,最敬重读书人,韩公乃宋时名臣之后,且是举人之身,咱家仰慕还来不及,怎可妄受此礼。” 言罢又冲着韩仲文身后那乌泱泱的一片脑袋,提高了声门,口气仍平易亲切道:“大家伙儿都赶紧起来!看得出来,你们老爷治下甚严,咱家若不越俎代庖地下个令,你们哪敢动弹。都别跪着了,回织机前头去吧,稍候咱家来看看你们的绝活儿。” 韩仲文冲老彭使个眼色,老彭忙满面堆笑地吆喝着:“公公心疼你们,还不快起来谢恩!” 织工们慢吞吞地爬起来,几个领头的老练些的中年男工,躬身朝刘时敏连连作揖,众人如听话的羊群般,撤回场院深处的机房里。 刘时敏踱到郑海珠面前,嘴角弯着,眼尾分明也是流淌着笑意的,但射过来的目光却犀利如炬。 “你就是郑姑娘?来,你看咱家这身松江棉布袍子如何?小马将军撺掇着咱买的,呵呵。”刘时敏温言软语地指指身边的马祥麟。 马祥麟也在微笑,但他的目光和刘时敏完全不同。 他的欣悦之情被恰到好处地溶在沉稳气度里,在周遭众人看来,这是一种勋贵之人礼贤下士般的平和善待。 只有曾与他在那个剿匪之夜并肩战斗过的郑海珠,才能捕捉到,马祥麟眼底那缕故人重逢的会心暖意。 揆违数月,仿佛只作别区区几日,再见并无局促。 更令郑海珠惊喜的是,马祥麟身上穿的菱格筘布,正是此前她代表韩府送给川军兄弟们做常服的。 马祥麟从女子的眸光中读出她的明了之情,却并不狭隘到耽于享受这样的时刻。 他记得这位韩府忠仆此前尽力地吆喝自家生意。 他得帮她。 马祥麟于是摆出场面上的谈笑风生作派,爽朗道:“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松江的棉布在我大明达至如此高境,有如火器在我明军中大放异彩。所以这回我在润州奉旨练兵,听说刘公公往松江来,便也拐过来故地重游,向刘公公讲讲松江棉布的妙处。江南的好物并非只有织锦苎罗,松江的棉布也不是只能给皇子公主们做尿布嘛。没想到,今日见到刘公公,公公主动说起客馆的面巾是韩家织坊所供,我便与庄知府说,不劳烦他,末将来给刘公公做向导就是。” 刘时敏接过话茬,摆摆手:“可不是,这时节,地方官府里头,最是忙得不可开交。让老庄盯着他手上那摊子事吧,能给户部交差最要紧。有祥麟陪着咱家,咱家还觉着更松泛。” “啊呀呀,微末技